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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巴哈台

  《塔尔巴哈台》

  第十九章

  一

  1973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的春天来得早些,地里的雪还没有化完,麦苗就急不可耐地探出头来,春风一吹,枝叶便舒展了。才过清明,一场春雨就沙沙落下来,农谚说:春雨打得早,收成一定好。

  这一年,住在边境带的兵团人总算可以舒口气了,战备形势不那么紧了,边境局势稳定下来。政治运动“一打三反”也告一段落,只有报纸广播还在给“文化大革命”唱赞歌。你唱你的赞歌,但老百姓的心里都有一杆秤。

  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们不再安心扎根边疆,他们想回城,想上工农兵大学。回城很难,上大学更难。他们嘴里整天骂骂咧咧,好像谁欠着他们。他们心里苦闷,一肚子苦水!种地对他们来说,不是光荣的事,而是耻辱的事。他们不是来新疆讨生活的那代人。他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他们是当年造走资派反的红卫兵。不幸的是,他们把走资派打倒了,毛主席却发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城市不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早知有今天他们就不造反了,造反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们对现实很不满,怪话、牢骚话满腹,农活不爱干,说干农活是修地球,让他们修地球是大才小用,言外之意修地球的人就该是大老粗,没文化的人才该修地球呢,他们应当上大学,应当回城。

  八连的大老粗们并不责怪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反到支持他们回城,支持他们上大学。可大学的门一度关闭了,最近才开了一扇小门——工农兵大学之门。工农兵大学的门槛儿对八连的知青来说实在是太高了,他们很难迈进去(名额太少)。他们只能干瞪眼生气,骂走后门的干部子弟。这几年,社会风气败坏掉了,走后门大行其道。走后门之风把他们上工农兵大学的路堵死了,他们能不骂骂咧咧吗?话说回来,想上工农兵大学要具备几个过硬的条件——出身、表现、政治面貌、组织意见、群众意见。首先要由群众推荐,不推荐就上不了大学。而群众推荐的前提是上面要给连队分配名额。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少,往往分不到连队,名额到团部就从后门走掉了。去年和今年一个名额也没有分到八连。八连知青上不了工农兵大学,就想调到机修连当工人,到机修连当工人也不容易,也要走后门。知青们怨声载道,怒气冲天,他们看不到前途,前途一片灰暗。年轻人看不到前途,自然对社会产生不满……

  出身、政治面貌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年轻人感到压抑、苦闷,他们渴望自由——

  李和平、小何经常在一起谈理想,谈文学,也谈爱情。他们渴望爱情,但他们把爱情看得很神圣,知音难觅啊!他们是有追求的人,渴望自由的人。现实不给他们自由,他们苦闷地徘徊在十字路口。

  星期天,小何收到一个包裹。急不可耐地要打开。包裹里三层外三层地紧裹着,用胶水沾着,他跑回宿舍用剪子剪开。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李和平躺在床上看书。小何急急地剪开包裹,里面是用牛皮纸包着的两本发黄的书。

  李和平凑跟前看,牛皮纸里面包着的是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第一部和司汤达的《红与黑》。

  李和平激动地说:“哇,好书,太难得了。”

  小何捧着书激动地说:“真给我搞到《红与黑》了。”

  李和平羡慕地说:“是铁哥儿们吧?”

  “是,铁哥儿们,特铁的哥儿们。”

  “是私藏的吧?”

  “不是,哥儿们来信说他们发现一个研究所的藏书楼,里面全是世界名著,被他们进去偷书看。我写信让他给我弄几本寄来,特别提到《红与黑》,哥儿们寄来了。”小何捧着《红与黑》激动地说。

  李和平说:“你再写封回信,让他们把《忏悔录》第二部寄来,再把《爱弥儿》《民约论》还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寄来。”

  “都是卢梭的书?”小何瞪大眼睛问。

  “嗯,全是开启人心智的智慧书。卢梭是法国最著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思想影响很大。”李和平捧着《忏悔录》边翻边说。

  小何惭愧地说:“我孤陋寡闻,读高中时老师推荐我看《红与黑》,还没来得及看就突然开始闹造反了,学校图书馆关闭了,借不到这部书了。你对卢梭很了解?”小何问。

  李和平摇摇头说:“只读过一本《民约论》。读高中时偶然读到的,记得里面有些名词不好理解,去向语文老师请教。老师给我讲了一个晚上。老师告诉我卢梭的作品是对社会不平等的批判,对平等自由的颂扬。老师还告诉我卢梭的作品贯穿着一种思想,就是人人平等思想。”

  “这么伟大的思想!我要好好拜读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小何由衷地赞叹。

  “卢梭是十八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思想家,被誉为平民思想家。《忏悔录》是卢梭晚年的作品,是他的自传。我读过他的生平简介,记住了他的几部代表作品。我来新疆时特别想带上他的作品,可惜到处买不到也借不到。”

  “我知道,你压箱底的书大部分是俄国作家的作品,是精品。”

  “是。那是我的最大财富。”

  “你列一个书单,我让哥们想办法弄到寄来。”

  “好,我把我想看的都列上。”

  “嘿嘿,这两本够咱们俩饱餐几天。”小何捧着《红与黑》爱不释手。

  李和平捧着《忏悔录》问:“你先读哪一本?”

  小何盯着李和平手里的书说:“你对卢梭赞赏有加,我先拜读《忏悔录》吧。”说完两人将手里的书交换一下。

  “好,你读《忏悔录》,我读《红与黑》。”俩人捧着书会心地一笑。

  “好,现在就读。”

  俩人饥渴地捧起书,回到各自床上……

  雨后的傍晚,天上挂着一道彩虹,李和平和小何跑到东面河床上热切地谈论着各自的读后感

  小何按捺不住地抢先说:“啊!写得太深刻了,把自己的缺点和过错完全暴露出来。用真诚坦率的态度讲述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感情,还有性格。最难得的是他毫不留情地暴露出自己性格上和行为上的卑鄙龌龊,他懂得自我忏悔。我读着他的流水行文,我能够感受到他本性善良……我全完同情他,是罪恶的社会泯灭人的天性。他懂得忏悔,是一个高尚的人。哎呀,我还有好多好多感受一时理不清,我要再读一遍,再读一遍。好好思考一番。”

  李和平瞪大眼睛问:“你要读三遍呀?让我先读一遍吧。你读《红与黑》。”

  “不,我要读。”

  “你走火入魔了。”

  “是,太震撼心灵了,我的心跟着他一起起伏跳跃。”小何目光如炬。

  “第一次读卢梭我也是这种感觉。内心澎湃着激情,渴望冲出樊篱,渴望呐喊出来。唉,生不逢时,时代禁锢着我们,政治左右着我们,我们很难冲出樊篱,不能呐喊出来。”李和平眼里跳动着一团火苗,慢慢又息灭下去。

  小何看见李和平眼里的火苗,心里也燃烧着一团火,颤着声儿说:“我让哥儿们把卢梭的作品全寄来,咱们好好研读。”

  “要是能弄来《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就好了。”李和平曈仁里又扑出火苗。

  “好,我写信让哥儿们想办法弄到这本书。”小何满有把握地说。

  “快给我讲讲《红与黑》里面的于连。”小何闪烁着一双明亮的眼晴盯着李和平满心期待着。

  李和平慢吞吞地说:“于连是一个木匠的儿子,出身低微却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拿破仑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他的幻想。可惜时代变了,他生不逢时,拿破仑已经垮台,王政复辟了,小人物的晋身之道已经被大贵族和资产阶级堵死了,于连最终走上断头台,他的个人奋斗失败了。”

  “这么说于连值得同情。”

  “等你看过《红与黑》咱们再探讨吧。”

  “好,我再通读一遍《忏悔录》,然后读《红与黑》。等我看完跟你探讨。”

  “嗯,我们好好探讨探讨社会人生。”

  二

  阳历四月,渠沟里流淌着解冻的冰水,阳坡地上的小草吐出嫩芽来,苜蓿地里的苜蓿探出脑袋。大辣椒带着姐妹们在东面古老的河床上用坎土曼刨地,准备种葵花。大辣椒听说十三连妇女今年要种500亩葵花,又听说打下的葵花籽可以不上交国家,可以用来榨葵花油吃,谁种谁吃。这一次绝不是骗人,团部为此专门下发了红头文件。有了红头文件,大辣椒当然有积极性了,刨出十亩二十亩葵花地不成问题。她要让八连人吃上自己种出来的葵花籽油。

  妇女能顶半边天。大辣椒带着姐妹们起早贪黑,在河床上刨地,刨完又平整一遍,捡出石头,准备等到阳历五月初点种葵花籽……

  顾连长鼓励她们多种菜。今年大辣椒想增加几个花样新品种。去年只种了辣椒韭菜白菜萝卜洋芋几样菜。今年想种茄子、洋柿子(西红柿)、长豆角、波菜、水萝卜。没有籽种,大辣椒去找顾连长想办法。

  顾连长摸着光葫芦头说,“咱这里的气候条件怕是种不成洋柿子和茄子吧。”大辣椒不服气地说,“十三连能种我就能种。“顾连长说,“没有籽种育不出秧苗怎么种?”大辣椒说,“我找你就是让你去团部要籽种,要回来我育秧苗。一块地我都平整好了,就在马号后面。透光塑料布和草帘子我也准备好了。”顾连长挠挠光头说,“好吧,明天我下团部给你要籽种去。”大辣椒说,“茄子、洋柿子、长豆角、波菜、水萝卜,最好都要回来。”

  第二天,顾大年让老张赶大车,他坐上大车去团部种子站找菜籽种。顾大年新近新理了一个光葫芦瓢头,摘下黄帽子青瓜瓜的,老张瞟了一眼那颗青瓜瓜的光头,贬损说:“青瓜瓜的像瓜蛋儿。”大年说:“瓜蛋就瓜蛋,我想利朗利朗,清爽清爽。”老张说:“这些年没见你理过光头,咋想起来理光头了?”大年摸着光头说:“今年我想大干一场,政策放宽了,有劲可以使。理个光头虎虎地干一场。”老张瞟大年一眼,赞许地说:“老场长没看错你,大年,这几年我也对你刮目相看。你大年能成事。”老张给大年竖了一个大拇指。大年往头上扣上黄帽子说:“别夸我,老张,我这人禁不起夸。”老张说:“我这人不喜欢夸人,你大年干出成绩了,我才夸你两句。这两年住房改善了,粮食增产了,成绩摆在那里。”大年说:“比起老场长我大哥还差一截子,到现在我也没修通小锡伯提干渠,没有让八连人喝上清洁的自来水。我参不起大家啊!”老张说:“不怪你,是运动干扰的。要不是轰轰烈烈地来这么一场地文化大革命,大刘场长也不会落下个半残废。可怜他才四十几岁的人。”大年闷闷地掏出莫合烟盒子,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纸来,卷上一根,递给老张,又卷一根噙在嘴角,掏出火柴划着,先给老张点着再给自己点着,大口吸一口,吐出烟圈说:“抽空我再去找找团长政委,早该给我大哥平反了。”老张叹口气说:“难,党籍都叫开除了。”大年拧着眉头说:“上面怎么就没有一个大领导站出来替我大哥说句公道话嘛?”老张闷声说:“不能叫好人总是受屈。世道会有翻过来的那一天。”大年猛吸一口烟说:“是,盼着这一天早点来到。”老张说:“公道自在人心。”大年说:“是啊!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

  大车赶到种子站,大门紧闭。叫了半天才出来一个老头开门。

  顾大年问:“人都去哪了?”

  老头说:“几个技术员不在哪有人?”

  顾大年问:“技术员呢?育种子的人呢?”

  老头说:“好几年都没有育种子了。”

  顾大年问:“种子站解散了?”

  老头说:“没解散也跟解散差不多。站长打倒了,技术员挨批判。”

  顾大年问:“不是把他们‘解放’出来了吗?”

  老头说:“‘解放’出来几个,都被连队请走了。”

  “连队请他们干啥?”顾大年问。

  “去指导农田工作。”老头盯着顾大年问,“你找谁?”

  “我找保管员。”

  “我就是保管员。”

  “我问你库房里有没有籽种?”

  “啥籽种?”

  “菜籽种。”

  “菜籽种,没有。只有春小麦籽种。”老头说。

  “哪里有菜籽种?”顾大年问。

  “嗯听说刚成立的十三连正育菜苗呢。”老头说。

  “他们从哪里弄的菜籽种?”顾大年问。

  “好像是从额敏团结农场弄来的。”老头说。

  “噢,我知道了。谢谢你大爷。”

  “不用谢,你是几连的?没见过你。”大爷眯起眼晴再看顾大年几眼。

  顾大年说:“我是八连的,开春了,我们想种菜,没有菜籽种。”

  “那我告诉你,你去找十三连连长,是个女的,姓牛。”大爷说。

  “十三连在哪办公啊?”顾大年问。

  “嗯这时候八成在地里伺弄菜苗呢,你去机修连东边找,那边有菜地,你看到几个大棚子就是。”大爷说。

  “噢,知道了。”顾大年说。

  顾大年让老张赶大车去十三连。老张问:“十三连在哪?我不知道。”

  顾大年说:“往机修连赶。”

  “往机修连赶干吗?”老张嘟囔说。

  “十三连的菜地在机修连东面,到机修连你往东赶就到了。”顾大年说。

  “唔,好,往东赶。”老张扬起马鞭子,吁着马往机修连方向赶。

  机修连往东新修了一条土路,老张将大车赶到土路上,走不远,看见前面有几个塑料棚子,上面搭着透光的塑料棚子。顾大年让老张停车,老张吁地将大车停下。顾大年走上前去,看到几个围头巾的妇女蹲在绿塑料棚子里伺弄秧苗。

  顾大年大声问:“十三连的牛连长在不在?”

  一位腰身粗壮像男人一样魁梧的中年妇女站起来粗声大气地说:“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顾大年赔着笑脸说:“你好,我是八连连长顾大年,听说你们正在育菜苗,我过来看一看。”

  牛连长十分警惕地问:“育菜苗有啥好看的?”

  顾大年脸上堆满笑容说:“我想问一问能不能给我们一些茄子苗和洋柿子苗?我看你这里一大片呢。”

  牛连长很干脆地说:“不行,这些苗我们自己还不够种呢,谁都不能给。”

  顾大年讨好地说:“菜籽种有没有剩下的?给我们一点也行。”

  “没剩下。你去额敏团结农场掏钱买吧。今年团结农场卖菜籽种发了,牛气得很。他们那个马场长,精明得很,去年多留了菜籽种。开春兵团连队都去他那里买菜籽种,牛得人家都不知姓什么了。”牛连长撇着嘴角说话,脸上一副不屑的表情。

  顾大年心里说,要说牛气我看你就牛气得很,说话口气横得很,在家里肯定是个蛮横的厉害老婆。这话他不敢冒出口,仍赔着一副笑脸说:“团结农场我有认识人。不过路太远,赶大车要跑半天,路不好走。”

  牛连长翻着眼皮子说:“要菜籽还怕路远不好走呀,我颠着一双脚(走路)跑了两趟才买回来呢,花了五十多块钱呢。”牛连长心疼钱,嘴角往上抽。

  顾大年看看几个棚子里绿油油的菜苗,说:“育这么多苗花这点钱不吃亏。”

  “咋,你说我占便宜?”牛连长挑眉瞪眼粗声大气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很能干,十三连有你这个能干的牛连长我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顾大年抱拳说。心里却在忌恨这个牛连长。

  “哼,团长看得起我,让我当十三连连长,我当然要好好干了。今年是头一年种菜,要种出个样子来,让团部和机修连人多吃菜,吃好菜。”牛连长信心十足地挺起粗壮的腰杆说。

  顾大年蔫头耷脑地说:“你们团部和机修连人有菜吃就不管我们下面连队了。”

  “你们也可以种么,种老三样(萝卜、洋芋、大白菜)。”牛连长得意地晃着肩膀说话。

  “年年吃老三样,谁不想吃点细菜好菜呀?”顾大年生气地说。

  “等明年吃,今年我们留足菜籽种,到时候你们来买我的菜籽种。”牛连长爽气地说。

  顾大年没好气地说:“等明年,等不及。”

  “等不及就快去一趟团结农场,去晚了菜籽可就没了。”牛连长大声说。

  顾大年冲老张大喊一声:“老张,走,咱去一趟团结农场。”

  老张怏怏不乐地说:“团结农场二三十公里呢,跑到下午才能到,晚了赶不回八连。”

  顾大年黑着脸说:“走,快走——”

  老张甩着马鞭子往额敏方向赶车——

  下午,他们赶到团结农场。顾大年找到认识的老乡。老乡当年跟他一起在塔额总场开荒种地,后来兵团跟地方分家,老乡留在团结农场,他去了锡伯提农场。团结农场现在不属于兵团管辖,属额敏县管辖。

  老乡说:“兵团人都来我们这里买菜籽种,我们的菜籽种不多了。”

  顾大年说:“我要茄子、洋柿子和长豆角。”

  老乡有些为难地说:“我去给你问一问吧。”

  不一会儿,老乡回来说:“这三样籽种不多了,保管员说不买了。”

  “我大老远来了,拿不到籽种怎么回去?”顾大年说。

  老乡说:“要不我带你去找一找马场长。看能不能给你一点。”

  顾大年眨着眼问:“马场长是谁?我认不认识。”

  “你不认识,场长换了几任了。”老乡说。

  “你带我去找一下他吧,跟他拉呱拉呱。”顾大年让老乡坐上马车。

  他们沿着额敏河岸边走,额敏河环绕团结农场,环绕额敏县城,额敏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滋养着古往今来的额敏人。当年顾大年在塔额总场垦荒时就吃额敏河里的水,经常到河里洗衣服,热天还跳到河里洗澡。每到冬季,河里结很厚的冰,吃水得用钢钎凿,凿出一个冰窟窿用绳子桶取水。很久没有来额敏河看看了,顾大年望着河水有些激动。额敏河轻轻翻腾着白色的浪花,河岸两边是依依杨柳,还有白杨树。杨柳已经开始吐绿了,白杨树也已长得很高了。这些杨柳杨树都是当年兵团人栽种的……

  老乡打断顾大年的浮想,说:“停车,马场长就在这里办公。”

  顾大年看到河边有一间木屋。老乡领顾大年走进去。木屋挺宽敞,有宽大的木桌和木凳子,马场长在屋子里坐着抽烟。老乡哈着腰向马场长介绍顾大年,并说明来意。

  马场长眼也不抬,不悦地说:“都来找我们要菜籽种,我们已经捉襟见肘了?”

  顾大年赔着笑脸点着头说:“那是,那是,马场长,我过去在总场待过,‘伊塔事件’后,执行‘三代’任务,留在锡伯提了。现在我在紧挨老修边界的八连当连长,你看,我大老远跑来向你讨要菜籽种……”

  “谁告诉你我这里有菜籽种的?”马场长眯起眼问。

  “噢,是团部种子站的人告诉我的。”顾大年不提牛连长,提种子站。

  “看你大老远跑来了,那就卖给你点吧。”马场长终于把头抬了抬,看了两眼顾大年。

  顾大年挤出一副笑脸说:“出门赶得急,没带多少钱。你看能不能先赊给我们,回头我来给你送钱。”

  马场长不悦地问:“你们来了几人?”

  顾大年说:“就我和赶大车的两人。”

  “那好,有多少钱算多少钱吧,我们不是为了卖钱。但多少有点收入,提高积极性。”马场长吐着烟圈说。

  “那是,那是。我去问问老张口袋里有多少钱。”顾大年点着头转身跑去门口找老张。

  老张掏掏口袋掏出三块钱。顾大年口袋里有五块钱。两人加起来八块钱,八块钱能买多少菜籽种呢?

  马场长叫来出纳,让出纳带顾大年去库房买菜籽种。

  出纳找到保管员,保管员拿出秤来。

  顾大年赔着笑脸问:“按公斤还是按两卖?”

  保管员问:“你要多少?”

  顾大年说:“我们钱带的不多,每样少来点行吗?”

  保管员说:“一样一小袋吧,共三样,洋柿子、茄子、豆角。”

  顾大年问:“是长豆角吧?”

  “是长是短我记不清了,反正是豆角。”

  顾大年问:“有没有波菜籽?”

  “波菜籽我们都点到地里了,这时候种晚了。”保管员说。

  “不晚,我们上面气候凉。”顾大年说。

  “我看看。”保管员去墙拐角找,找出一小包。说,“这里还剩一点,给你们吧。”

  出纳说:“秤秤有几公斤。”

  保管员秤了秤,说:“一共两公斤。”

  顾大年问:“你算算多少钱?”

  保管员说:“二五一十,一共十块钱。”

  顾大年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们口袋里只有八块钱,便宜卖给我们吧。”

  保管员不悦地说:“出来买东西怎么不带够钱呢?算了,好吧,波菜籽就不算钱了,就八块吧。”

  出纳收了钱。

  顾大年拿上四样菜籽种兴冲冲地出来。

  老张问:“都买上了?”

  顾大年说:“嗯。花了八块钱,便宜两块钱。”

  老张扬起马鞭,驾了一声,大车一拐上土路。

  到了团部,天色已黑。俩人从早上出来到晚上没吃一口饭,早已饥肠辘辘。老张问,“去哪里吃饭?”顾大年说,“去机关食堂吃吧。”老张说,“没钱没粮票吃不成。”顾大年从口袋里摸出五分钱。老张说,“五分钱只能买一碗汤喝。”顾大年说,“我找人借饭票吧。”老张说,“人都下班了,跟我去磨面房找老薛吧,到他家里要几个馍吃。”顾大年只好说,“行”。老张问,“今晚上回不回八连了?马累了一整天了。”顾大年抬起头看看说,“今晚月亮不明,星星也不明,黑漆漆的。要不咱吃完馍就在磨房睡一晚吧,明天起早回。马累一天也跑不动了。”

  俩人把马卸下来,栓住,给马找来草让马吃草。俩人去磨房找老薛,老薛引他们回家,家里只有馍咸菜开水。每人吃了三个馍就咸菜,喝了两碗开水。老薛让他们在家里睡,俩人不肯,老薛只好带他们到磨房睡。磨房仓库里存着小麦,他们躺在麦堆上凑合一晚。

  第二天一早起来,老张套上车赶回八连。顾大年将菜籽种交给大辣椒。

  团部电话通知连长去团部开生产大会。顾大年借李和平的自行车去团部参加大会。

  会上宣布:任命杨万年为副团长,主抓生产工作;任命王宝山为党委副书记。

  这真是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会场上的人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让杨场长重新主抓生产工作,肯定能抓好。

  锡伯提的两位老领导不久前获得“解放”,现在又重新委以重任。看来好形势来了,有好日子过了!会场下面的人不断交头接耳,按耐不住激动的心。

  会上还宣布成立农业科研所,恢复良种培育工作。还要成立一个畜牧研究所,搞良种培育工作,大力发展畜牧业。

  顾大年更是倍受鼓舞,这些年良种培育工作一直没人问津,小麦品种退化,产量上不去,必须把培育良种工作恢复起来。畜牧业好几年没人敢提了,已经到了濒临死亡的境地,两个牧业连队其实是在支着一个空架子。这下好了,成立畜牧研究所,可以大力发展畜牧业了。顾大年心里燃起一团火,决心大干一场。他首先想到制约八连粮食增产的根本问题是水利问题。这两年自己带着八连职工断断续续开沟挖渠,只解决了一部分农田的浇水问题,还有几千亩小麦地浇不上水,产量上不去。按当初老场长的想法,水利工程要完善配套,形成网络。水利工程讲究干、支、斗、农四渠配套,干渠没修通,直接影响到支渠农渠的利用。干渠修不通,八连人多年的吃水难问题也无法解决。刚当连长时,自己曾当着全连职工表过态,说他一定让八连人吃上清洁的自来水。如今三年时间过去了,自己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在八连人面前都不抬不起头了。

  去年,团部干部职工从乔拉布拉干渠源头引下来一条长18公里的地下管道,机修连、工建连、加工厂等六个单位吃上了自来水。十连、九连、八连、七连几个上游连队的人很羡慕下游连队吃上自来水。顾大年想从小锡伯提干渠上游引下一条自来水管道,让八连人吃上自来水。无耐小锡伯提干渠至今没修通,渠首没修,防渗没做,自来水管道埋不成。今年一定要把小锡伯提干渠修通,把大坝修复、水库修复。

  散会后,顾大年没有走,找到六连连长老付,不客气地说要去他家吃个午饭。老付欣然应允。顾大年推着自行车,俩人一路走一路聊。

  顾大年问:“我想找一下杨场长,你说行不行?”顾大年习惯叫杨场长不习惯叫杨副团长。

  老付问:“找他提修小锡伯提干渠的事?”

  “嗯,”顾大年说,“这件事堵在我心口好几年了,本来要修成的事,‘文化大革命’一来,撂了这么些年。”

  老付说:“杨副团长主抓生产工作,你可以去找他,争取他的支持。”

  顾大年心事重重地说:“我有些不好意思,他挨批斗时我没有替他说话。”

  老付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又没当造反派批斗他。”

  “我……我当了……不过我没造反。”顾大年支支吾吾说。

  “哎呀,‘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乱哄哄的,谁能认清形势?我不也参加过造反派吗?后来看他们太不像话了才不跟造反派一势了,当了个逍遥派,活自个的。”老付说。

  “唉,我……当初我连老大哥都没保护。”顾大年自责又惭愧。

  “那怪不得你,你不要自责了。”老付安慰说。

  “你说我去找杨场长好不好?他刚上任。”

  “有啥不好的?刚上任找更好,说明你一直想着小锡伯提干渠。再说了,小锡伯提干渠当初是杨场长王书记抓的重点工程,杨场长肯定记挂着,你去提,他肯定会重视。只是你去了,不要再叫杨场长,要叫杨副团长。”

  “一时改不了口。”顾大年心虚地问,“你说我去了直接就提修小锡伯提干渠行吗?”

  “行,直接提。”老付不含糊地说。

  顾大年心事重重地说:“好,下午我去找他提。”

  老付眨巴眼问:“你留下来就是为这事吧?”

  顾大年嘿嘿笑着说:“我想吃嫂子做的饭,你上次说给我炒鸡蛋烙饼子。”

  “好,给你吃炒鸡蛋烙饼子。”

  顾大年问:“你们六连家家户户恢复养鸡了?”

  “恢复了。每家每户都养三四只鸡,超过五只也睁只眼闭只眼。”

  “你们行动够快的。”

  “只要上面不吵吵割尾巴,下面人就开始养。团部成立十三连,十三连专门种菜搞副业,养猪场都建好了,养鸡场也快要建起来了。”

  “今天会上宣布的几件事太好了,让人眼前一下子敞亮了。”顾大年咧着大嘴说。

  “是啊!好日子总算有盼头了!”老付乐呵呵地说。

  “这么说‘文化大革命’运动不闹了,要结束了。”

  “再闹下去老百姓没法过日子了。”

  “唉,这七八年时间耽误了,少干多少事啊!”

  “是啊!再不能耽误下去了,团长说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俩人说着话到了家门口。

  老付大声说:“家里来客人了。”

  门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脸上笑眯眯的。顾大年第一次见这位嫂子,笑着说:“嫂子好漂亮!”

  嫂了不好意思地说:“都老婆子了还漂亮。”

  老付笑嘻嘻地说:“我老婆年轻时是一朵花。”

  “是,”顾大年笑呵呵说,“是一朵花,看得出来。”

  嫂子问:“你是八连的顾连长吧?常听老付提起你。”

  “是,”顾大年说,“嫂子没见过我就猜出我来了。”

  “嗯,猜出来了。我听说你媳妇长得俊,是个大美人呢。”

  “跟嫂子差不多,差不多。”

  “不是差不多,是差很多。我有自知之明。”嫂子笑呵呵地说。

  老付在一旁说:“快去做饭吧,他要吃炒鸡蛋,吃烙饼。”

  “好,好好。家里有鸡蛋,我这就去和面。”

  顾大年将自行车扎好。老付请大年进屋。大年进屋环视屋子。屋子是土块屋子,抹了黄泥,房梁上没糊顶棚,露出椽子檩条。一间房子搭两张铺,有一个桌台子(用木板子搭的台子,下面是土块墩子),一圈用花布围起来,上面铺一块用白线钩的桌布,桌台子上放几本《毛泽东选集》,还有一坐毛主席半身石膏像。桌台子上方挂两张毛主席画像,毛主席神采奕奕。房子在后半截用土火墙隔开,后面小半间做饭。

  老付说:“房子是新盖的,去年入冬前才搬进来,没糊顶棚。等抽开空糊一个。”

  顾大年随口问:“几个娃娃呀?”

  “三个,两个秃小子,一个女娃娃。”

  这时一个小女娃娃跑进屋,梳着两个小毛刷子。老付说:“这是小的,那两个大的都上学了,一会儿就回来。”

  正说着,两个背书包的男娃娃回来了,进门就朝妈妈喊:“饿死了,妈,中午吃啥饭?”

  妈妈嗔怪道:“饿死鬼托生的。”

  老付喊住两个娃娃说:“过来问叔叔好。”

  “叔叔好。”两人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女娃娃也叫了声叔叔好。

  饭做好,老付不让三个娃娃上桌吃。顾大年说:“让娃娃们一块吃吧。”

  “不行,小娃娃不能上桌,这是规矩。”

  嫂子一手端一盘炒鸡蛋,一手端一盘烫面烙饼放在小桌上。

  老付说:“娃娃们到外面吃,咱们吃咱们的。”

  三个娃娃听话地端着碗去外面吃。每人碗里一点炒鸡蛋一张烙饼。

  顾大年让嫂子过来一起吃。

  嫂子说:“你们吃,我一会吃,我先把鸡喂了,鸡不能饿着。”说着端着鸡食盆出去喂鸡。

  老付催促说:“快吃吧,一会凉了。”

  顾大年鼓着腮帮子大口吃起来。

  吃完饭,抽完一根莫合烟,顾大年坐不住了,说:“我去找杨场长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了,你自己去吧,我下午要安排工作。工作要干在前头,不然我们六连又要落在你们八连后头了。”

  “那我走了,要谢谢嫂子,吃了这么好一顿饭。”顾大年向嫂子说:“谢谢嫂子。”

  嫂子呵呵笑着说:“就不要客气了,下次来嫂子给你包饺子。”

  “那敢情好,下次一定来。”大年咧着大嘴说。

  顾大年跟老付握了握手,说:“有空去我家。”

  “好,有空一定去。我还要去看看我老大哥(刘福贵)呢。”

  下午,顾大年敲开杨副团长办公室的门。屋子里有点乱。杨副团长请顾大年坐。顾大年没坐,站着说明来意。

  杨副团长听完顾大年的话说:“昨天我们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准备马上重修小锡伯提干渠。当年小锡伯提干渠就是因为没做防渗,躺在那里七年没发挥作用。七年都没有完成一项水利工程,这是不负责任啊!”顾大年立即说:“这不怪您和王政委,要怪就怪运动,要怪就怪造反派只抓革命不抓生产。”杨副团长痛心地说:“我也有责任啊,当初没有抓紧时间把工程做完。一耽误就是七年啊!不能再耽误了,我计划小锡伯提干渠完工后,就修大锡伯提干渠和卡尔哈达干渠,这本来是七年前规划好的工作啊!一拖拖到现在。”顾大年说:“我回去就带着八连人修。”杨副团长说:“光靠你们有难度,要举全团之力,小锡伯提干渠工程不仅仅是八连的工程,也是全团的工程,上游要建成永久性渠首,还要再建一个水库。”顾大年兴奋地问:“这么说团里都安排好了?”杨副团长说:“已经安排了。”顾大年兴奋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现在条件都具备了,团里可以自己生产水泥了,不缺水泥了。”杨副团长沉思片刻说:“我建议在小锡伯提干渠上游再建一个水库,搞一个引水枢纽大坝,保证下游用水。我马上派勘测队上去重新勘测,建一个水库不行,要建二到三个水库,这样才能保证下游的用水量。166团人要想彻底改变靠天吃饭的历史就要向塔尔巴哈台雪山要水。塔尔巴哈台雪山有充足的雪水流经小锡伯提河和大锡伯提河,充分利用上游的河水才能解决166团人的吃水用水问题。”顾大年听了杨副团长的话倍受鼓舞,要是能在八连上游建二到三个水库,再修一条贯穿南北的大干渠,不但八连有用不完的水,下游连队也不缺水了。杨副团长说:“过几天我要上去一趟,跟勘测队员一起上去。”顾大年高兴地说:“我在上面等着你们。”

  顾大年等了几天,见杨副团长没上来,心里发急。

  傍晚,朱指导员从团部开会回来,带回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朱指导员说:“上级今天来人宣布,有军衔的团长、政委调离166团,任命杨副团长为团长,任命王副书记为政委。任命原来的王副场长为副团长。”

  顾大年高兴地蹦起来说:“好,杨团长王政委又当一把手了,这么说领导班子又回到‘文化大革命’前了。”

  “是啊!现在理顺了。军人就应该回到部队去,让懂生产的人来管理生产不是更好吗?”

  “是好,是好,太好了。这下子心里踏实了。”顾大年激动地原地转了一圈,头上的帽子掉下来,青瓜瓜的光头在灯下闪着光亮。

  朱指导员笑笑说:“我说你这个大年啊,原来你一直不踏实啊。这几年我没支持你抓生产嘛?”

  “支持了,支持了,你支持我了。只是有一点不踏实,就是怕变。现在让杨团长王政委重新管理166团,我完全踏实了,放心了。”顾大年高兴地手舞足蹈。落在地上的帽子也不拾。朱指导员替他拾起来给他扣头上。顾大年抓下帽子说:“我热,不戴帽子。”

  “是你心里热吧?你这个大年啊!又惦记着修小锡伯提干渠?”朱指导员一语说中。

  顾大年嘿嘿笑着说:“是,这下子好了,水利工程要上马了。”

  “你不是找杨团长谈过一次吗?”朱指导员问。

  “是,他说要上来看。”顾大年说。

  “说不定过两天就上来了。”朱指导员说。

  团部又来通知,让连长去参加生产大会。怎么搞的?不是才开过吗?顾大年有点纳闷儿。只好再借自行车下团部开会。

  这一次由杨团长王政委召开生产大会。杨团长在大会上说:“小锡伯提干渠要修,大锡伯提干渠要修,卡尔哈达干渠也要修,我们没有理由再耽搁下去了,耽搁不起啊!七年了,166团的人口增长了一倍,可是耕地面积没有增加,粮食产量也没有提高。只有个别连队有提高,这怎么行?要想扩大耕地面积,不兴修水利就是一句空话。我们要尽快修通小锡伯提干渠,要用水泥防渗,要修建水库,要建永久性枢纽大坝……

  五月的一天,杨团长、王副团长一行沿小锡伯提干渠一路察看,到山上一看才知道,原先的大坝水库年久失修溃不成堤,七年前修的简易渠首早已被洪水冲毁。

  杨团长对一行人说:“大坝水库要重新修,这个任务交给八连,我们给你们批水泥钢筋。”

  站在一旁的顾大年激动地说:“明天我就带人上山修大坝水库。”

  王副团长对顾大年说:“八连人了不起,有胆识。听说你们顶住压力,没有搞大寨田,从上游修通了小锡伯提支渠,粮食获得了连年丰收。好样的。你叫顾大年吧?”

  顾大年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杨团长说:“好,小伙子,干得不错。”

  顾大年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是小伙子了,我都三十好几了。”

  杨团长竖起眉毛说:“三十好几怎么了?谁说三十好几就不是小伙子了?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小伙子,是年轻人。我是过五十奔六十的人了,兵团今后要靠你们年轻人。”

  顾大年说:“不,您一点也不老,比我们老场长年轻多了……”

  杨团长问:“你是说刘福贵吧?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顾大年说:“杨团长,他现在身体很不好,他的问题到现在也没给解决。”

  杨团长瞪起眼睛说:“刘福贵有什么问题?刘福贵当年是兵团的劳动模范。”

  顾大年说:“造反派说他是历史反革命。”

  杨团长竖起眉毛说:“屁话,刘福贵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当年我们一起在柳沟建农场,他任机耕队队长,我当指导员。当初建八分场时没人愿意来,刘福贵主动要求来八分场,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

  顾大年说:“老场长的党籍叫上面开除了,‘吐故纳新’时开除的。我找过几次团党委要求平反,白宏升压着不办。”

  杨团长痛心疾首地说:“教训,教训啊,绝不能让那些跳梁小丑再祸害人了。你带我们去看一看刘福贵,他的问题我们要给他解决。”

  顾大年高兴地说:“好,好,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

  一行人驱车来到刘福贵家,刘福贵老泪纵横地握住杨团长的手说不出话来。杨团长看到当年兵团的劳动模范如今成了半残废,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哽咽着说:“老弟啊,想不到啊……你受苦了!”

  刘福贵用力直了直腰,说:“没什么,我听说你也叫他们整苦了哇……组织上又让你当团长了,我替你高兴啊……”

  杨团长说:“你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马上替你向上反映。”

  “我的问题是他们故意捏造的,他们开除了我的党籍……”刘福贵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了解,我给上级说清楚……”杨团长哽咽着说。

  刘嫂在一旁说:“杨团长,你一定要替我们家老刘做主啊!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啊,好,我尽力……”杨团长答应说。

  ……

  刘福贵的问题很快得到纠正,团部专门下发文件,上面写着:经过长期革命斗争锻炼的老干部,是党的保贵财富,要正确使用……

  刘福贵热泪盈眶,多年的不白之冤终于洗清了,再不用背黑锅了。他双手颤抖着从朱指导员手中接过文件,眼泪叭哒叭哒地往衣襟上落。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又添忧伤:自己这个半残废身体还能干什么呢?

  刘福贵虽然“解放”了,可他与别人不同,他的党籍在“吐故纳新”中被开除了。党籍一时半会儿不能恢复。这让他高兴又失落。“吐故纳新”是党内开展的一次整风运动,开除过一些老党员,吸纳过一些新党员,都是正确的,不存在不正确的问题。没人敢纠正“吐故纳新”中的问题。杨团长、王政委也不能给刘福贵恢复党籍。刘福贵高兴了半截子,心里的石头坠在那里。他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党籍。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子?既然自己的历史是清白的,为什么不能恢复党籍?这是为什么?刘福贵痛心疾首……

  试想,要是当年刘福贵也和其他老干部一样蹲牛棚,也许他的党籍就不会被开除了,牛棚里没有搞“吐故纳新”。刘福贵没有蹲牛棚,在八连接受改造,结果被党组织“吐故”了。

  刘福贵获得了“解放”,八连人为他高兴,老场长的威望还在那里,职工们尊敬他,信赖他,希望恢复他的职务。

  顾大年跑到老场长家说:“大哥,连长还是你来当吧,你威信高,大伙愿意听你的。”

  刘福贵摇摇头,摆摆手,说:“大年啊,这几年你干得不错,大哥看得很清楚,你年轻,身体好,大哥支持你干,我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能当连长了。不过,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会拼上这把老骨头的。”

  刘福贵拒绝当连长。杨团长专门打电话让刘福贵下团部一趟,征求刘福贵的意见。

  刘福贵说:“让顾大年同志干吧,他有能力,我老了,不跟年轻人争了。”

  杨团长对刘福贵说:“你老啥?你还不到五十岁。”

  在老上级面前,刘福贵痛心地说:“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这叫啥‘解放’?不恢复我的党籍我想不通哇!”

  “老刘,我也替你难过啊!可我……”

  “不说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相信我,老刘,不管上面恢复不恢复你的党籍,我绝不让人再给你小鞋穿。”

  “这我信,可这是个政治生命问题,我没犯错,也没给党抹过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开除我的党籍?我想不通啊!”

  “老刘,我看这是暂时的,邓小平恢复工作了,他会为老干部说话的。你的党籍问题早晚会给你恢复的,这一点你要相信。”

  “可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能工作几年?”刘福贵心情沉重地说。

  “老刘,不要这么悲观,把担子挑起来吧。你要是不愿意在八连干,我可以给你换个连队,调到下面来吧,离团部近些,也好经常到医院治治你的腰腿病。”杨团长发自肺腑地说。

  “我这辈子不打算离开八连了。我的病也治不好,不想治了。”刘福贵痛心地说。

  “怎么治不好?这里不行,去师部医院治。”

  “心病治不好,身上的病也治不好。你就不要为我的病操心了。”

  “你看你,你看你,老脾气一点不改。”

  “改什么改?都快奔五十的人了,我改得了吗?”

  “你不愿意离开八连,又不同意当连长,那我怎么安排你?”

  “不用安排,我就待在八连。”

  “你呀你……你不想当八连连长八成是不想让顾大年离开八连,我说得对吧?”

  “是,大年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有能力,敢想敢干,比我这把老骨头强。”

  “我实话告诉你吧,本来团里研究让你留在八连,恢复你连长的职务。我打算安排顾大年去七连当连长。可当我征求他的意见时,他不同意,他说他愿意继续留在八连,给你当副手。”

  “我不同意,怎么能让大年当我的副手呢?”

  “你看这样行不行?让顾大年同志继续当八连连长,你当一名副职行吗?”杨团长小心翼翼地问。

  刘福贵思忖片刻,说:“好,我愿意当大年的副手。”

  杨团长轻轻叹一口气说:“那好吧。这样一来团里损失大了,损失了一员干将。”

  刘福贵淡淡地一笑。

  团部任命刘福贵为八连副连长。工资待遇按正连级对待。

  三

  一年之计在于春。今春,八连职工兵分两队,一队人马上山修大坝水库,一队人马在家里耕种。留在家里的大多是女职工。妇女组卯足劲大干。菠菜、韭菜、大葱种上后,大辣椒赶紧领着人点种葵花,葵花籽种到地里,没几天就出芽了,一出芽又赶上一场春雨,细细的春雨沙沙地落进地里——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一场春雨过后,大辣椒领着姐妹们点种黄豆、大豆,种完黄豆、大豆,接着种茄子、西红柿、豆角、黄瓜,黄瓜苗是马老三从恰夏公社弄来的。夏季蔬菜种完了,大辣椒又领着姐妹们种洋芋、萝卜、白菜。秋菜种上后,又开始打埂围拢,然后灌水浇地,起早贪晚,再忙,心里也是乐呵的。大辣椒心气特别高,她想好了,明年要建一个果园,试种苹果树。等干渠修通后,还要开一片地种西瓜甜瓜。有好政策,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顾大年、刘福贵带着一队人马日夜奋战在山上修大坝水库……

  入夏,一场特大暴雨引发山洪。无情的山洪如猛兽下山,撕咬住大坝,怒吼着撞击着大坝。还没来得及加高的水库成了一片汪洋,汹涌的洪水肆虐开来,顺势而下,向下游冲去。下游没有大山阻隔,很可能要淹到下游的七连、五连。情况十分危急。

  在这危急关头,八连的女职工和家属及时赶到了,像六年前那样用麻包堵豁口,战洪水。

  汹涌的洪水将麻包打翻冲走,将大坝撕开一个大口子。肆无忌弹的洪水从山上凶猛地冲下来,大坝危在旦夕。下游危在旦夕。

  刘福贵站在坝头上大声指挥:“不行,这样下去大坝很快就要被冲毁的。快,快,朱指导员,赶快去扒水库放水。”

  朱指导员奋力用麻包堵豁口,说:“不……不行……扒水库八连就会被洪水淹掉……麦地……房屋……不行啊……”

  刘福贵吼叫道:“不扒水库都要被淹,下游连队也保不住,快,快,赶快,听我的,快去,不然就来为及了……”

  朱指导员迎着浪头去扒水库,水库扒开一个口子,咆哮的山洪顺势而下……

  肆虐的洪水冲上坝堤,坝堤出现几处豁口,刘福贵冲上去用麻包堵。顾大年一个猛子扎下去,浮起身子,让人给他递麻包,他要用麻包堵住豁开的口子,保住大坝。其他人也纷纷跳下去,拼命用麻包堵豁口。这边的险情缓解了,那边又出现新的险情,顾大年又赶紧去那边堵。

  洪水没过顾大年的脖子,顾大年吃力地举起一个麻包,这时一个大浪猛冲过来,顾大年不见了,刘福贵大叫一声:“大年……”刘福贵跳进洪水里,一个汹涌的大浪向刘福贵打来,他被打出去几米,又浮出水面大声喊:“快,小李,快,大年被浪打跑了,快去救大年……”

  李和平一个猛子扎下去……

  刘福贵吃力地游到坝头跟前,咬牙接过一个麻包,他感到自己的腰折了,一连呛了几口水,身体左右摇晃,这时,马老三在水里抓住他,他推开马老三,说:“快,快去堵麻包……”马老三松开他的手,去接麻包……一个又一个人跳进水里,组成一道人墙……

  马老三接了几个麻包,一转身发现老场长不见了,大声呼叫,没有应声。马老三在水里拼命捞呀,摸呀,喊呀,没有老场长……

  暴风雨终于停歇了,肆虐的山洪停止了咆哮。李和平在下游把顾大年捞上来,顾大年头上脸上都是血,不醒人事。卫生员给他做人工呼吸,压出他肚子里的水,给他包扎头上脸上的伤口,顾大年苏醒了过来。当他听到老场长被洪水冲走没有找到时,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往下游跑去……

  刘福贵被汹涌的洪水冲到几公里外的低洼地。等大伙赶到时,人已窒息。人们哭呀、喊呀,老场长再也听不见了……

  张秀花跑过来,把刘福贵从地上抱起来,喃喃地说:“我家老刘不会死,我家老刘不会死……老刘,你醒醒,醒醒……”她拍打刘福贵的脸,摇晃刘福贵的头,嘴对嘴给他做呼吸,刘福贵再也醒不过来了,紧紧地闭着眼睛。张秀花紧紧地抱住丈夫,对天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地叫喊:“老天爷啊……你睁开眼吧……我家老刘不能死啊……不能死啊……老天爷……让我替他死吧……”

  李和平跑过来,看到师傅,悲怆地大叫一声:“师傅……”李和平扑通跪在师傅跟前,悲痛欲绝地哭喊:“师傅……你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啊……”

  顾大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通跪在老场长身边,号啕大哭:“大哥,大哥啊……你快醒醒……快醒醒吧……”顾大年拍打着泥水悲怆地哭喊:“老场长,大哥,大哥啊,你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啊……”

  张秀花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的人要把她拉开,张秀花紧紧抱着丈夫不撒手……

  李和平跪着说:“师母,你松开手,我背师傅回家……”

  顾大年爬起来说:“让我我来背……”

  八连人都赶来了,哭声感天动地……

  西边出现一道炫丽的彩虹……

  卫生员找来一副担架,顾大年和李和平把老场长抬回八连,人们跟在后面,走着,哭着,一路护送老场长回家……

  八连的房屋倒塌了一排,农田有几块被淹。古老河床上的一片向日葵没有淹没,它们高擎着头颅,顽强地生长着,向着太阳。

  刘福贵下葬那天,八连人扶老携幼为老场长送行,他们要一程一程地把老场长送到他长眠的地方……

  刘福贵的坟立在大坝对面的一个山坡上,高高的坟头对着坝头。刘福贵长眠于此,九泉之下,他要看守住大坝,看守住八连……

  刘嫂让刘惠、刘强、刘军跪下给父亲磕三个响头。她对三个娃娃说:“你们要记住,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住回来给你们的爸爸磕头,你们的爸爸守着大坝,他泉下有知……”

  几个月后,刘福贵被追任为革命烈士,恢复党籍。

  入夏的那场山洪几乎将小锡伯提干渠夷平,大坝水库毁掉一半。团里已经拿出总体规划,要在上游修建永久性枢纽大坝,在山上建一号、二号、三号水库。团里决定举全团之力搞冬季水利大会战。

  大会战由王副团长指挥,声势规模不亚于七年前的那场冬季大会战。

  上千人一字排开,开挖小锡伯提干渠。上游组织一个施工队修枢纽大坝。

  顾大年带着八连职工在山上顶着刺骨的寒风挖水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