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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笃《李厅长还乡记》

 弘笃《李厅长还乡记》

  (一)

  日落西山,冷风扬尘,李栓娃撅着尻子烧炕。他对着左边的炕洞搧扇子,青烟洪水猛兽般地从右炕洞冒了出来。不大一会儿,青烟弥漫庭院,徐徐扩散到整个村子。这股青烟一冒,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李栓娃回来了。这里的人已经多年不用烧炕,冬日里家家户户屋里生着火炉。如今十里八乡烧炕的,或许只剩下隔三岔五从省城回来的李栓娃。

  李栓娃这个名字很土,土得掉渣,他却在省城当官。官有多大,以前没人知道。一次李栓娃回村子挨家挨户串门,每到一户,陪同的县领导先开腔:李厅长看望大家来了!大家才知道李栓娃官还不小,是个厅长。可李栓娃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15岁出门当兵,后来转业地方,端了45年公家饭碗,却和农民一样修理地球,无法把自己漂白为城里人。

  李栓娃是为了自己吃饱肚子,也是为了全家不再挨饿才去当兵的。此前,父亲已经把李栓娃的二哥栓牢掀出了门。没办法,为给老大栓柱娶媳妇。养三个儿子,欠生产队的粮食账已经一年叠着一年,要给老大娶进一房妻子,等于又多了一张嘴,父母愁帽又多了一层。后来父亲只得觍着脸拎了一篮子鸡蛋找了大队书记,好说歹说弄来一个铁路招工的指标,送走了二儿子栓牢。后来二哥栓牢死在了筑路工地,开山炸石,一块飞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楔进了栓牢的太阳穴。这是李栓娃当兵以后的事情。

  送走一个儿子,娶进一房媳妇,老李家人口没变,但饥荒却愈加沉重。那个叫季娥儿的大儿媳,下地干活顶一个半男人,可端起碗来能顶两个男人。季娥一端碗,父亲就心惊肉跳。吃的再多是儿媳,断然不能往外掀,还指望人家传宗接代哩。再去找大队书记,实在无可奉送,父亲便揣了一把剃头刀。父亲要大队安排三儿子栓娃去当兵。书记恼了,你不能狗占八堆屎,得给别人家留一堆。父亲知道那年月家家户户都困难,村里有三四个小伙子的人家不在少数,但依然不肯退让:不答应也行,大队给我准备棺材。剃头刀子轻轻一拉,鲜血就蚯蚓一般在父亲脖子上蠕动。书记急了:我答应,我一哈(下)认得你了。

  刚入伍李栓娃算不上是一个好兵。他总是搞不清班长喊“一二一”、“左右左”时他究竟该先迈哪只脚。班长脱掉他左脚的胶鞋,喊“赤脚—胶鞋—赤脚”,他抬腿的速度依然要慢半拍。这样的兵带回连队丢人,班长把李栓娃当包袱甩给了农场。部队盛传:狼子湾、狼子湾,狼拉娃娃轻如烟。为了吃顿饱饭来当兵,难道到头来去喂狼?到了狼子湾,李栓娃才知道一路白哭了。那里是部队农场,两山之间夹着的一川平地,少说也有上百亩;有机井,有牲口,还有拖拉机,耕作比生产队省力方便。尽管顿顿吃的也是窝窝头喝玉米糁,但可以放开肚皮。李栓娃心中窃喜:看来来狼子湾不是喂狼,而是喂我这饿狼肚子来了。李栓娃放下锄头舞钉耙,喂了牲口出粪土,一起分配到农场的战士还懵懵懂懂,他的名字已上了光荣榜。后来常年如此,领导就赏识,几乎每次评功评奖李栓娃从不落空,还入了党,3年服役期满,又超期服役2年。

  李栓娃打死也不想再回到那个累死累活,也永远无法吃饱肚子的农村老家,但在部队服役满5年就得向后转,这是政策,谁也无法扭转,除非提干。查半宿字典写不满一页家书的李栓娃知道自己是啥水平,根本不配提干,甚是苦恼;后来转念一想,觉得也不亏。当兵五年吃了多少军粮,没法算清;可个头长了 6厘米,体重重了40斤,给家寄过节省的津贴200多元和4套军装,实实在在。

  或许注定李栓娃要留在部队,迫近退伍的一天,一头猪崽掉进半腰深的粪坑,被粪水呛得乱扑腾。李栓娃二话没说跳进粪坑把猪崽抱了上来,拿自己棉袄给猪崽取暖,吃饭时留半碗糁子给猪崽补充营养,愣是把奄奄一息的猪崽救活了命。事情虽小,一经宣传李栓娃就成了典型,上级一道命令,李栓娃提干了,成为农场一名排级助理员,上衣口袋由两个变成了四个,脚上的胶鞋换成了皮鞋。此后李栓娃在狼子湾一呆又是15年,当兵时咋干还咋干,皮鞋一双一双寄回了家,胶鞋比谁的都烂得快。首长说,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李栓娃提拔当然慢不了。35岁那年,李栓娃已在农场场长这个正团级岗位上干满4年,再上就要进机关,抽烟喝茶打哈欠、批条念报读文件。这事李栓娃觉得自己干不了,组织也认为他干不了,李栓娃转业回到老家。那时家乡刚实行生产责任制,牛死马活劳作的庄稼人刚勉强吃饱肚子。为混饱肚子去当兵,和农民一样干农活,吃的饱穿得体面,又有了县长一样的待遇,李栓娃回想起来像做梦一般。

  李栓娃在部队立功受奖证书一大堆,在安置上有优先权,可他偏偏选择了去省农科所当党委书记。他觉得自己只适合到一线劳动的农业部门工作。农科所全称农业科学研究所,听起来很唬人,好像所里的人全是科学家。其实不然,还有一部分农业工人,和农民一样下地干活。李栓娃在农场时与农科所打过交道,对这个岗位相当满意。

  在这个位置上,李栓娃一干就是20年。他和农技员、农业工人一起下地劳动,与李栓娃搭班子的7个所长先后提拔进省城,而李栓娃一直原地踏步。农业系统的同志们都说李栓娃是“老黄牛”,但每次提拔干部,却没人想起他。那年农业厅推荐副厅级干部,两个资历较深的处长争得你死我活。厅党组出于无奈,把农业厅正处级干部拉出来排队,李栓娃显露出来。从当兵算起,李栓娃有44年基层工作经历,在正处级位置上就干了24年,受省部级以上表彰16次,谁人能敌?

  李栓娃当上了农业厅副巡视员,回到了省城。他经常坐在办公室发呆,在会场打呼噜,文件念得磕磕巴巴满头大汗。他觉得坐一天办公室比干一月活还累。活干累了可以通过睡觉休息排遣;而官场的累是无形的,紧箍咒似的挥之不去。后来,李栓娃就隔三岔五下农科所。李栓娃分管农科所,有的是下基层的理由。不光下省农科所,也去各地市农科所,一跑大半个月。他看到庄稼和土地就高兴。

  闻到烧炕的烟味,侄儿社德,也就是老大栓柱的儿子,连颠带跑地过来看李栓娃。社德在县城建筑工地和灰推砖当小工,媳妇在家种地养鸡做家务。儿子初中毕业学烹调,在杭州一家宾馆当厨师;女儿上大专学的文秘,却没有用处,在东莞一家工厂打工。

  三爸,难得回来几天,烧啥炕嘛。你不嫌麻烦?到家里住就行么。社德很诚恳。

  不了。这次回来要在村里落根。吃喝拉撒自己管。李栓娃的态度十分坚决。

  那也没必要。社德试图说服三爸。

  看你啥时候空闲,一起去上坟。李栓娃不接侄儿的话茬。

  李栓娃曾在侄儿家住过几天,因为忘了带家里钥匙。早上侄媳妇烧的是玉米糁子,李栓娃随口说,下几颗黄豆味道更好。侄儿媳妇说黄豆吃完了。中午天色大变要下雨,侄儿媳妇屯柴火,拉回来整整一架子车黄豆杆。黄豆杆尚带干绿色,出自当年。这些豆杆能产多少黄豆,李栓娃心里有数。黄豆大的一点事,李栓娃明白了侄儿媳妇是啥人。

  (二)

  社德敲门时李栓娃还在梦乡里,乡村的宁静使他释放了在省城积聚的所有倦意和烦恼,竟无所牵挂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社德给李栓娃送来一口袋面粉、两颗白菜及油盐酱醋。侄儿就是侄儿,十分热忱,想得周全。社德早早起床,计划把三爸的生活安排好再去打工,来过两次见三爸睡得沉就没打搅。三爸起床了,时间也晚了,正好陪三爸去上坟。

  坟地在南坡一片荒地上。在这块荒地上以死亡时间为序,由西向东排列着村里所有亡故的乡亲,李栓娃的二哥、母亲、大嫂、大哥和父亲穿插在这长长的坟丘队伍里。李栓娃和侄儿社德一一在至亲坟前默默地烧了纸钱,点了香烛,没有悲伤,没有祈祷,但又极其凝重和专注。

  在母亲和大嫂的坟前,李栓娃杵立许久,留下了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二哥的骨灰遗物回归故里后,在外当兵的李栓娃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她怕李栓娃在外有个闪失,又怕回到家里食不果腹。李栓娃在部队提干后,母亲不得不当机立断,为儿子娶一房家乡的妻子,让儿媳在老家生儿育女。母亲坚信有妻儿这根线牢牢抓在手里,李栓娃回到身边是早晚的事。随着二儿媳进门以及肚皮日渐隆起,再到小孙子降生,母亲觉得三儿子回家的路越来越近。

  意外发生在儿子一周岁后的那个冬季。妻子带着儿子来到狼子湾探亲,说好在部队住一个月,到快回家时儿子咳嗽不断,持续半个月之久。接着,大雪却封住了狼子湾通往外界的道路,音讯全断。母亲不知道狼子湾的情由,先忐忑,后焦虑,继而陷入恐慌。她决心去狼子湾追回儿媳孙子,却买不到去狼子湾的火车票。售票员说陇海线上根本没有狼子湾这一站。母亲不知道去狼子湾要在西行的火车上煎熬一天一夜,然后换乘汽车颠簸8个小时。买不到火车票,母亲照样去火车站,在萧索寒风中等待儿媳孙子归来。有时早出晚归,有时一连好几天不回家。母亲最后一次出门长达8天之久,队长发动全村人去找,最终在一个铁路隧道里发现了母亲残缺不全的尸体,识别物是母亲用毛线编织的一条试图牢牢拴住小孙子的项圈……

  较之其他亲人的坟墓,嫂子的坟墓十分荒凉,坟头上荒草丛生,坟前没有燃烧纸钱香烛的痕迹,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社德点燃了纸钱跪都不跪,蹲在一边吸烟。李栓娃有些懊恼,说:这可是你亲娘哟。社德鼻腔吭哧了一声。

  对于这个叫季娥的嫂子,李栓娃的态度曾经和老李家所有人一样,充满了怨恨。要是没有她,老李家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但自从听说她去世时满口流着野草绿汁,李栓娃瞬间感到有一股子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许多个夜晚彻夜难眠后,李栓娃觉得不是那个女人害了老李家,而是老李家对不起那个女人。嫂子很憨厚,在她简简单单的思维里,劳动占据了一切。无论吃饱了还是饿着肚子,精神还是疲惫,健康还是生病,心情顺畅还是遭受委屈,嫂子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手头有干不完的活。老李家把家庭磕磕绊绊的责任归咎与她,使她原本憨厚的性格又多了几分木讷。李栓娃结婚后,父母不给一分钱逼着老大一家往外搬,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的李栓娃腾院子。大哥拴柱还在为分家不公闹情绪,嫂子却二话不说开始筹备盖新房。她常常天不亮就扛着石夯去土壕,全村人涩眉涩眼出工时,她已经打了上百块土坯;其他人下工后心急火燎往家里赶,她却忍着饥饿爬上南坡,捎带割一捆房上搁瓦的枸条回家。现在社德一家居住的5间瓦房,多半是嫂子操劳换来的。晚年的大哥栓柱老年痴呆,一看到嫂子端碗非打即骂,而作为亲生儿子的社德从不阻拦,饭量很大的嫂子即便食不果腹也依然下地干活,最终在麦地拔草时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去世时满嘴塞的是尚未吞咽的野草,嘴角流淌着绿汁……

  把你娘坟头的草清理清理。

  嗯。社德有气无力地应答道。

  给你娘立个碑子。

  噢。依然有气无力。

  你到底听见没有?李栓娃气上心头,折下一根树枝扬手要抽社德,社德闻声跳了起了,躲开后连忙求饶:

  三爸,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说罢,社德就老老实实地去拔母亲坟头的杂草了。他不明白三爸一下子哪里来这么大的火。

  (三)

  李栓娃还是要去趟县城。家里没有面粉了,也要领取刘师给他托运过来的玉米种子。社德送过来的面粉又被社德媳妇要回去一大半。社德媳妇说:这袋子面粉磨下很久了,咋能让三爸吃陈的?等磨了新面,给三爸多拿些。说罢就抱起面袋子往外倒。李栓娃明白,侄儿媳妇不愿意给。

  粮种领出来了,足足500斤,大麦、小麦、玉米、黄豆种子样样齐全。是不是刘师搞错了?李栓娃挂去电话,刘师那边在打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隐隐约约。刘师说没有错,就是那么多。李栓娃说这么多,用不了么。刘师说,用不了磨面吃。李栓娃恼了骂道:你个混蛋,“能吃屎不吃子”,你忘了?这是农科所的行话,刘师怎会忘记?有一年省农科所研制了抗旱麦种,交付一个旱区县试种。次年夏收季节刘师检查产量,回来痛哭流涕。旱区的人把种子领回去全都磨成面粉吃了,还蛮不在乎:反正麦种不要钱,吃了上面还会给。从此李栓娃定下规矩,所有种子按质论价,概不白送。刘师举双手赞成,说这样才维护了研发专家的尊严。如今刘师咋了?李栓娃一恼,刘师尴尬地笑了:好个李书记,也就你把种子当回事。多余的种子你自己处理吧。

  李栓娃雇车把种子拉回家收拾时,这才觉得自己错怪了刘师。刘师在每一样种子里夹了纸条,用钢笔小楷字清清楚楚写明了种子用量和种植注意事项。刘师还是当年的刘师,把这些种子当儿子,把李栓娃当做救星,有些“托孤”的意味。李栓娃鼻根酸楚,两眼发热,一阵激动潮涌上来。

  退休后李栓娃一头扎进农科所,挤进了刘师那间并不宽敞的宿舍。刘师满脸含笑:欢迎李书记回归农科所。李栓娃却说他是重新投胎,他愿意把自己的余生托付给农科所这片土地。即便实在干不动了,蹲在田间地头看别人劳动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满足,甚至打算死后也要把骨灰撒在农科所的田地里,让自己融入泥土,与土地为伴,和庄稼厮守。李栓娃头脑单纯得就像田园里的垄沟一样分明笔直,没有曲弯,没有岔道,没有杂草,在农科所的每一天都生活在希望和快乐之中。他和刘师一起迎着朝阳下地,披着余晖归来。刘师和技术员们忙着查看每种作物的长势,测量记录各种技术指标;李栓娃和农业工人们一起给各种农作物除草浇水施肥,一切都回归到提拔副巡视员以前的状态,心中充满惬意。他根本不会料到这种希望和快乐结束得是如此神速和骤然。

  秋风过后,气温陡降,李栓娃回到省城拿衣服,厅长找他谈话,说农业厅准备成立农业政策研究协会,请李栓娃出任会长,把老同志组织起来,搞搞政策研究,为厅党组决策提供一些支持。李栓娃无可奈何地连连摆手。厅长又提出两个位置,一个是老干党支部书记,另一个是老体协常务副会长,让他选,要用车随叫随到。李栓娃有些纳闷,直截了当地问厅长为啥不支持他到农科所。厅长被逼到墙角,只好直言:作为农科所老书记,又是曾经分管农科所厅领导,长期呆在农科所,农科所现任班子没办法放开手脚开展工作。十分简单的选择让人搞复杂了,李栓娃从此便不去农科所,有意回避农科所的这事那事,只想图个清静自在。

  三年后的那年春季,李栓娃随农业厅老干部考察团去了趟农科所。农科所红砖墙变成了木栅栏,大铁门换成了伸缩门,大门口灯光球场和招待所的位置盖起了高楼,楼顶霓虹灯闪烁:隆客宾馆,会议室、客房、中西式餐厅、KTV、桑拿、棋牌室一应俱全,与省城星级酒店无二。田园布局也已完全迥异于以前的风格。宾馆左侧是鱼塘,右侧是游泳池,区别在于游泳池内贴了瓷砖,安有不锈钢扶手的池内阶梯,相同的是价格:钓上草鱼一斤10元,游泳一小时10元。再往前走是农业观光区,草莓园、桃树园、葡萄园和蔬菜大棚,错落有序。草莓露出星星点点的红果,桃树挂上了扑朔迷离的粉红色花朵,葡萄树一身碧绿,几十座蔬菜大棚一片素白。大棚外颇有几分春寒,而大棚内,原本在夏季结果的茄子、豆角、菜椒、西红柿挂满枝头,采摘的游人如织。采摘的蔬菜分类按斤付钱,出口处排成长龙,逐个过秤交钱。这个季节该是小麦拔节、油菜起薹、早玉米露芽的时候,偌大的农科所怎么不见一棵庄稼苗?解说员说,在坡后面。坡后面那块地乱石丛生,以前放牛养羊,现在也能种粮食了?李栓娃有些纳闷,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老狐狸,那天为何双眉紧锁?李栓娃对怪胎一样的农科所如鲠在喉时,收到了刘师的短信。李栓娃回电话问刘师为啥称他老狐狸,刘师说多次想给他说农科所的事情,可李栓娃老是岔开话题。李栓娃又问为啥现在想起他。刘师说看到他双眉紧锁,说明还有良心。李栓娃问刘师对农科所现状的看法,刘师在电话里念起了材料:一是农科所是科研机构,研发、试种、推广优质品种是首要任务,有服务全省农业发展的义务,打造观光农业,追求经济效益背离了农科所职责。二是本省土壤大多适合种植小麦、油菜、玉米等粮食作物的特性,决定了农科所要侧重粮食优质品种研发、试种和推广,瓜果蔬菜和畜牧水产研究应在从属地位……刘师讲的头头是道,李栓娃反问刘师,为啥不早反映这些情况?刘师说人微言轻,没人理。刘师语气阴阳怪气,李栓娃知道他在激将。

  李栓娃走进厅长办公室,把刘师整理的材料推到厅长面前。厅长说:厅长厅长,先“听”后“长”嘛,老李有事直说。李栓娃诉说了自己对农科所的隐忧,厅长一点也不回避,说,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全国农业发展格局在变化,本省农业要发展,就得从农科所改革做起。现在的农科所改革思路是厅党组研究拍板的,成效虽还有待于检验,但确实借鉴了周边各省做法,是经过充分酝酿的。厅长如是说,李栓娃倒不好应答了。退休3年,离开农科所8年,外省农科院所改革是什么样子都搞不清楚,还给厅长进言?李栓娃有些如坐针毡,额头冒出细细一层汗水。于是,李栓娃用了3个月时间到周边6个省市农科院所实地参观,几乎所有的农科院所都毫不例外悄然或剧烈地发生着变化,传统的影子正在远去,追求效益的气息扑面而来。坐在火车上,想起因饥饿而死的二哥、母亲,还有季娥嫂子,李栓娃有些眩晕。李栓娃顺路去了趟狼子湾,农场早在1988年就转归地方,如今已经变成工业园区,厂房林立,机器轰鸣,臭气熏天。李栓娃心头有些隐隐酸楚。

  回到省城当天晚上,李栓娃约来刘师一起喝酒,可谓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酒店播放着眉胡《张连卖布》的唱段,一男一女两位演员把混鬼张连踢地卖田挥霍家产的油嘴滑舌,妻子四姐苦苦逼问的无可奈何演绎的惟妙惟肖,十分滑稽,但李栓娃和刘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头坠铅一样沉重。

  ……

  四姐: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张连: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四姐:你把咱狮子狗卖钱做啥,张连:我嫌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四姐:你把咱做饭锅卖钱做啥,张连:我嫌它打搅团爱起疙瘩。

  四姐:你把咱大风箱卖钱做啥,张连:我嫌它煽起火嘀哩啪啦。

  四姐:你把咱小板凳卖钱做啥,张连:我嫌它坐着低不如蹲下。

  四姐:你把咱大水缸卖钱做啥,张连:我嫌你舀水去尻子蹶下。

  (四)

  李栓娃三天没有出门,和院子里的一块空地较劲。他先把那块地用铁锨翻了一遍,用镢头挖了一遍,又用锄头细细锄了一遍。即便精耕细作,也没有必要如此麻烦,最多有两道程序完全可以耕种。李栓娃闲得没事干,不找些事情做就觉得浑身难受。

  李栓娃回老家的“远大理想”绝不满足于折腾自家院子里的空地。地从哪里来?当然还是先向侄儿社德开口。李栓娃相信侄儿愿意给他地,而且会给好地;但侄儿媳妇态度他就难以猜测了。打过几次交道后,李栓娃深知这个女人不好对付。这事儿他得想好再给社德说,要是社德一拍胸脯给他一块地,媳妇不依闹矛盾,反把自己这个长辈弄尴尬了。

  午后李栓娃刚要出门去地里逛逛,天却起了黄风,漫天灰尘。李栓娃和了面,揉一阵子抽支烟休息休息再揉。不能出门就揉面,面揉精了擀出的面条就筋道。狼子湾冬天比较漫长,地里没活干,司务长就每天给每个兵发二斤面让大家反复揉,一揉大半天,既让部队吃上了筋道的面条,也免得战士们闲得磕牙干仗。

  太阳快要落山,李栓娃烧了炕,正要擀面,听到街道上有人叫喊着卖菜。案脚下社德送来的白菜只剩下半个,李栓娃就拎着篮子出门了。百菜不如白菜。李栓娃让卖菜的小伙子给他捡两个白菜,卖菜的小伙子翻了翻白眼说:你是禳我哩么,我卖的都是高档菜,白菜谁家没有?李栓娃往小伙子的车上看,确实没有白菜,都是些反季节蔬菜。旁边一个老太太接了卖菜小伙子的话茬说:社德媳妇种的白菜喂野兔鸟儿哩,还没有你这个三爸吃的?李栓娃不好说什么,掂了捆韭菜要走。老太太指着街道上的一坨子麦草说:这是不知是谁家拉柴丢下的,你要是烙韭饸揽去烧锅,麦草火烙韭饸花上的匀。李栓娃回家放下韭菜,回头揽了麦草。

  李栓娃正择韭菜,社德叫喊着进门了:三爸,三爸,有啥吃的先给我一口,肚子饥得猫挖哩,家里冰锅冷灶的,死婆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干了一天体力活,社德已经饥肠辘辘。李栓娃擀了面条,社德吃了稠稠两大碗还不停地咋舌。李栓娃说:没吃饱再下挂面?社德说:吃饱了。今儿这面条筋道得很,你得是把人家给你托运的麦种磨面吃了?李栓娃说:麦种子也吃得?社德说:那咋吃不得?单位白送你的么。李栓娃火气窜上头来:把你那屄嘴管好,亏你还是个种庄稼的!社德自我解嘲:开个玩笑么,你看你。

  刷了锅,洗了碗,李栓娃抖了抖从街道揽回来的麦草。不得了,竟抖出半碗麦粒。社德却不以为然,对李栓娃说,麦草里裹这点麦粒算啥?收割小麦时失撒在地里的麦粒更多,麦茬地种的玉米还没长上来,麦苗就一簇簇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联合收割机确实方便,一亩地人工收割至少得一天的工夫,还不算运送、碾打、扬风的时间;联合收割机不用20分钟就完成了收割、脱粒、扬风所有程序,运回来的是干干净净的粮食。不过,收割机碰落、疏漏和卷在麦草麦糠里麦粒的确多,一亩地失撒的粮食得有100斤左右。农科所每提高100斤小麦亩产,平均得用4年时间,研发种子投入百万以上。但千辛万苦增产的100斤小麦,却被农民轻而易举地失撒在地里。目前在全省最受欢迎的那个小麦品种,农科所科学种植的亩产量是1350斤,农民手里耕种产量是多少呢?社德说好年景亩产不到1000斤,年景不好打一亩收个五六百斤麦子就算好收成。即便好年景,仍有近300斤出入!李栓娃有些不相信。社德告诉他,造成减产的原因多得很,比如耕作,现在基本上属于粗放作业,种子下地时一次性施足底肥,麦苗长齐7片叶子打了除草剂,就很少管它。现在农民更多地盘算着打工,出远门干一天大工二三百,小工一百多;在家门口打工,大工一天少说一百多,小工也接近七八十。就是农民把土地当祖宗孝敬,也没有打工划算。

  听罢社德一番话,李栓娃长长一声叹息:把种粮当捎带活,一亩能打这么多也不错了。社德说:打这么多主要是种子、化肥和农药好,不过价格也高。国家给一亩地补贴不到100元,可投入近500多元,等于去掉了400多斤麦子。扣除口粮没有几个落头。现在农村开销一点不比城里少。旁的不说,就说给娃们定亲,现在女方要求高,要求男方在县城买房的不在少数。哪里像他们结婚那时,家里有一间新房,新房里有22条腿就能把新媳妇娶进门。

  社德说的22条腿,是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年轻人结婚新房必备的物件:4条腿的大衣柜、写字台、五斗橱、缝纫机,另外6条腿指的是有4个支脚收音机和自行车(自行车后撑2个铁脚也算2条腿)。社德结婚时哥嫂刚盖房的账还没还清,勉强置办了12条腿,自行车、收音机这6条最值钱的腿是李栓娃给凑的,缝纫机那4条腿是向邻居借来的。缝纫机只在社德新房里摆了两天,哥嫂乘社德媳妇三日回门还给了邻居。社德结婚那天李栓娃去过他的新房,新房的主角不是新郎新娘,而是22条腿。家具占据了新房的绝大部分地方且无多大实用价值,大衣柜、五斗橱内只是象征性地挂了几件衣服和摆了些物件,写字台上只摆了几个水杯,抽屉里连一本书一张纸都没有。这种心态,农村人叫“占荒”,穷怕了的农民为了让女儿过门后免受饥荒,即便一时没用的东西也必须率先拥有。如今年轻人基本都去南方打工,很少留在本地。在县城买房,其实和当年22条腿一样仅仅是个摆设,看来还是“占荒”心理在作怪。

  没必要么……李栓娃心头蒙上了一层隐忧。

  就是么。社德也有同感。社德告诉李栓娃,他的儿子前几年已经和邻村一位女子定亲,如今儿子带着未婚妻去杭州打工,两个人除了生活费收入根本就没多少落头,但女方的父母态度很坚决,社德不给儿子在县城买房就是不同意结婚。女儿如今也谈下对象了,男朋友是同一个厂子的工友,家在邻县凤翔,父母也是农村人,社德给女儿也放出话去,男方不在凤翔县城买房就休想结婚。

  你呀你……李栓娃笑道,自己深受其害,还折腾别人?

  人家有女不饶咱,咱为啥要可怜别人?社德有自己的歪理。无可奈何地一笑后,社德又说:三爸你看看,农民不把种地当捎带行么?不够花销么。不要说壮劳力,就是婆娘娃娃都恨不得八只手挖,到外面赚钱……就我家那“二货”把地当宝贝哩,成天守在地里。

  说的正起劲,社德媳妇在街道上“社——德”“社——德”地叫,社德笑着说:“二货”回来了。社德明日还要早起去打工,李栓娃催他回家早点休息。

  送社德出了屋子,一阵寒风吹得李栓娃打了一个寒颤,寒流要下来了,天乌洞洞的黑,说不定明天要下雪。

  街道上,社德媳妇和社德在吵架。

  你就知道东家逛西家转,田里地里活一把都不沾。

  大冬天地里有啥活嘛!

  深更半夜把我一个人冻死在地里谁知道?

  谁知道你去哪里?我回家还没有饭吃呢!

  你就知道喂你的屄嘴!半亩白菜要收要窖,谁管?

  迟一天早一天的事,你一个人在家慢慢弄么。

  你眉毛下面长的是瞎窟窿?天阴了要下雪,看不出来?

  老天要下雪我能挡住?

  白菜捂在雪地,冻臭了,冻烂了,变成黄水,你高兴!

  ……

  社德两口子吵架声音越来越远,李栓娃隔墙听罢叹息道:这媳妇,不得了!

  (五)

  一只老鼠的出现使李栓娃兴奋不已。招来老鼠的是李栓娃从麦草中抖出的半碗麦子以及刘师寄来的种子。老鼠成群结对来潮,是一个家庭富足的标志。老鼠是个舔尻子货色,净给富豪人家添彩,对于穷户人家懒得光顾。这话是李栓娃妻子刚结婚那年来狼子湾说的。

  李栓娃和妻子在老家办了婚礼半年后,妻子来到了狼子湾,这是狼子湾农场十多年迎来的第一位女人。战友们殷勤地给妻子端水端饭,却个个眼睛起了绿光。好不容易熬到熄灯,李栓娃有些如饥似渴,妻子却一把把他推开,斜了一眼窗户。窗外悉悉索索,有人猫在窗下听房。李栓娃不敢折腾,搂着妻子入睡,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半夜,妻子两只眼睛依然瞪得老大。李栓娃说睡吧,那帮兔崽子早走了。妻子捏声捏气地吐出两个字:老鼠!农场的天花板上是老鼠的乐园,每到晚上老鼠如擂战鼓,拼命折腾,肆无忌惮。

  后来妻子对李栓娃说,这里老鼠欢实,是因为存放的粮食多。妻子还说,老鼠是个舔尻子货色,净给富豪人家添彩,对于穷户人家懒得光顾。咱家里连一只老鼠汗毛都没有。再后来妻子习惯了狼子湾夜晚老鼠们在天花板上欢天喜地,一倒头就呼呼大睡;回到老家却因为没有老鼠折腾,很长时间夜不能寐。

  然而同样是老鼠,出现在省城家里的时候,妻子却惶惶不可终日。李栓娃彻底结束农科所痛快日子,回到省城家里的一个清晨,妻子在厨房惊呼:家里有老鼠!李栓娃跟没有听见似的干自己的事。农科所的老鼠虽然没有狼子湾那样闹腾,但还是对人的生活时有冒犯,李栓娃有些见怪不怪。而妻子不同,李栓娃被安置农科所那年,她就带着孩子进了省城,对于城市生活妻子似乎比李栓娃更加适应,除了接送孙子上学,妻子还有许多城里女人式的生活安排。

  老李,老鼠把餐桌上的面包啃了,找找老鼠从哪里进来的,把洞堵上。妻子送孙子上学出门前特意交代。李栓娃依然装做没听见。又到深夜,李栓娃睡得正酣,被妻子一笤帚把捅醒来:看看你干的好活!李栓娃跟着妻子来到客厅,客厅已被妻子翻得乱七八糟,原本他从农科所带回来的几袋粮食种子摆在显眼处,袋子上有几个洞,显然是老鼠啃的,也就是说这几袋没有采取任何防鼠措施的种子才是招引老鼠的祸根。李栓娃揉了几团纸堵住了袋子上的鼠洞,抬起头时猛然发现妻子对他还是怒目圆睁:明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给扔了!省得祸害人!李栓娃赌气,没有理会妻子。他只是觉得种子被老鼠啃了确实可惜,这都是刘师精挑细选给他的。第二天,李栓娃把几袋子种子装进一个大铁桶里,仍然放在客厅一角。李栓娃正在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觉得回到了狼子湾,好像老鼠在天花板上尽情撒欢,心头尚有几分熨帖。妻子一声长长的叹息,李栓娃醒了,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在狼子湾,而是在省城的家里。老鼠并没有因为有铁桶阻挠而停止袭扰,依然熟门熟路地找上门来,吃不到粮食,在铁桶上撞得咚咚作响。

  老李,我求求你了,把那一铁桶东西弄走。孙子还小,万一老鼠带来啥病菌,可咋向人家爸妈交代。妻子这话说到了李栓娃心坎上,在这个家里没有比孙子更金贵的。老鼠给他带来无限回味,而孙子是他所有希望所系。孰轻孰重,李栓娃还是分得清。李栓娃披上衣服,把铁桶拎到了楼下柴火间。天亮后,李栓娃找到老鼠出入的门路,彻底堵死,从此家里有了一段安宁日子。

  李栓娃之所以从农科所带回来种子,是瞄准了农业厅家属院的绿化带。绿化带足足有两米多宽,中间三分之一栽冬青,冬青两边还各有三分之一长草坪。草坪是绿的,大麦豌豆苗也是绿的。国庆前后铲去草坪种上大麦豌豆,一月后冬青树两侧照样一片葱绿,李栓娃忙前忙后地施肥浇水。家属院的人们最初议论纷纷,后来李栓娃把收获的豌豆和大麦碾成麦仁送给这家那家,当整个家属院飘出豆香麦香时,个个赞不绝口,李栓娃成天乐呵呵的,嘴角差点扯到耳根。

  老鼠,又是可恶的老鼠,彻底断送了李栓娃绿化带耕作。成熟的庄稼给农业厅家属院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老鼠,李栓娃用老鼠夹子扑杀、老鼠药毒害、寻找鼠洞灭门决口多种办法,鼠患不仅没有禁绝,反而大有蔓延猖獗之势,更有甚者见人无畏,大摇大摆,搞得人人恐慌。由此家属院对李栓娃声讨谴责之声不绝,舆论一片哗然。忽一日,一位年轻人找上门来,称院子里的老鼠差点让他断子绝孙。李栓娃愕然。年轻人说,那天傍晚他正陪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一只老鼠突然窜到他妻子的裙子里,惊吓得妻子当场摔倒,差点流产。李栓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连给年轻人赔礼道歉。李栓娃只好恢复绿化带草坪,终止耕作。

  从此李栓娃赋闲在家唉声叹气,三个月后出现头晕胸闷四肢无力等症状,看遍省城名医却找不出病根。妻子知道李栓娃毛病害在哪里:你还是回老家过你的农民生活去吧。在那里包治百病!李栓娃顿时豁然开朗,浑身轻松,百病全消。

  (六)

  社德媳妇不期而至,多少让李栓娃有些意外。看到她脸上的几丝难堪,李栓娃瞬间明白,她是为消除误会而来的。虽然他们夫妻那夜的争吵内容并不涉及李栓娃,但发生在社德刚刚迈出李栓娃家门。社德媳妇表达歉意不光是几句顺情话,还有实质性的东西:三颗白菜。社德媳妇把白菜从篮子里一一取出,李栓娃有些忍俊不禁:一个切了根、一个削了顶、一个严重变形。社德媳妇倒也直爽,交代了三个白菜的“悲惨遭遇”:切了根的是让野兔咬了,削了顶的是让鸟儿给啄了,那颗奇模怪样的还真是长在石头缝隙里。李栓娃被这个憨厚直率的侄儿媳妇逗得笑出声来:你在哪里种出这样的白菜?社德媳妇说:“梁河湾”。李栓娃心头一怔,脑子里又闪出“天旱十年,不舍梁河湾”那句话来。这等好地,在以前村里人是绝对舍不得种菜的。李栓娃问道:梁河湾咋了?社德媳妇告诉李栓娃,河堤垮了,每年盛夏河水漫过,满地石头泥沙。现在至少有四十多亩因砂石难以清理,沦为荒地。社德媳妇在乱石荒砂中开出半亩,也就在每年汛期过后种些白菜。

  哦……李栓娃沉吟了一声,一连串关于梁河湾的往事袭上心头。

  李栓娃幼年时期,本村群众几乎每年都要为梁河湾这片地和邻村土地界限问题发生争执。情绪激动时,双方群众挥舞着谷叉、镢头等农具,大打出手,鲜血长流,互不相让。那年李栓娃应征入伍,村里很多人家不服气,把老书记堵在大队部质问:全大队三个儿子少吃缺穿的家户多了,凭什么有吃公粮美差老想着老李家。老书记不可能告诉大家,自己是被老李头剃头刀子搭在脖子上逼的。谁家没有剃头刀?只要拉下脸来耍一回无赖就能解除饥荒,谁不会?如果人人学老李头,大队从哪里弄那么多征兵招工的指标?书记无法回答社员的质问,只好承诺全大队但凡有三个儿子家庭,只要没有享受过招工当兵待遇,就可以把自留地调整到梁河湾,这才解了围。1972年之前,全村其它土地因使用化肥不当土壤板结,社员情绪还算稳定,但当梁河湾出现土壤板结,致使小麦分枝大幅下降后,社员们个个义愤填膺,要串联起来去放火烧了公社供销社的化肥库。适逢李栓娃回家探亲,帮助查清了原因,教会农民科学施肥办法后才得以平息。李栓娃转业待安置那段时间,村里刚好分田到户,村上一连开了7个晚上村民大会讨论梁河湾和其它地块连片分配方案,每次村民都吵闹到下半夜,不欢而散。村上只好把梁河湾单独分配,分到最少的人家只有不到二分地,勉强一架子车宽,但仍然十分乐意。

  李栓娃去梁河湾看了一回,心都碎了:老几辈苦心修筑的河堤已经溃败,河堤缺口处布满密密麻麻的乱石细砂。瑟瑟荒草乱石中,唯有不足半亩地周边筑起了简陋的石头屏障,留有耕种痕迹。那是社德媳妇整治出来种白菜的。下游少说还有上百亩地虽未免水患,估计积聚的砂石少些,责任田的主人们勉强尽着责任,种了小麦,只是麦苗稀疏,干涩发黄,一看便知底肥不足——没人愿意在这收成难保的土地里多投入一分钱。

  当年人们分厘必争的良田竟如此破败!农民摆脱饥饿才不到30年呀,怎对土地如此漠视?李栓娃好几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又把自己的感叹说给街头上晒太阳拉闲话的老头老太,他们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但修河筑堤的经济账不敢细算:材料费加运费至少要15万。全村人投工投劳修筑河堤最划算,但工程量够100个好小伙子干100天;100个小伙子就算在家门口打小工,100多天最低收入也在60万元,这一里一外就是75万,平均在梁河湾每亩地就得近6000元。梁河湾的产量再高,就算不计口粮和农民耕种的人工投入,仅仅扣除种子、化肥、和农药等花费,一亩地种粮食收入最多也就600多元,修个河堤等于农民将近10年种地没有收入。这还不算今后每年河道清淤费用。河道不年年清理,河堤等于白修,说啥时候毁坏就毁坏。账这么一算,李栓娃尽管觉得不太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老头老太太们算完账开始追溯河堤毁坏的根源。那条滋润梁河湾的无名小河,原本水流不大,却也清澈见底。十五年前莫名其妙干涸了,一打听才知城市缺水截流了;十年前河里有水了,却又黑又臭,流淌的是城里的工业和生活废水;群众年复一年地向上反映污水问题,一河滩的柳树杨树被污水呛死后,污水问题终于得到治理,但河道又成了城市的排洪渠;这些年每到汛期河水暴涨,河堤因没有树木保护很快就垮了;群众要求政府治理河堤,上面说大江大河都治理不过来,哪里顾得上治理无名小河。不知道政府的账是怎么算的,给农业投入就像下毛毛雨,一亩地给几十元钱补贴,可动不动就投入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修公园建广场,供城里人散步遛狗,是城里人散步遛狗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老头老太太喟叹道,城里人才是人,农民充其量只是牛,冤屈地哞哞叫的牛。牛活着的时候吃草吃料,为人过好日子下苦力流大汗;死了让人把牛肉煮成各种口味吃了不说,抽筋扒皮拧成皮绳和鞭子,用以驾驭和驱赶牛的子孙,继续为人出力流汗。早些年国家号召农村支援工业和城市,农民饿着肚子缴纳“爱国粮”支援国家建设;工业发达了,城市繁荣了,国家也有钱了,可关注的是城市建设,这个机关那个单位平房换成楼房,一座座都是农民工盖的,盖好后农民要办个事还进不去,门口有保安拦着;现在国家讲城乡一体化建设,结果是城市把农村给“一体”了,连片的农田变成了城市的建设用地,农民工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盖商品房,可又有几个农民买得起?拿到手的土地补偿款和下苦力挣下的工钱是开发商利润的九牛一毛……

  再说下去老头老太太就拿李栓娃说事:你不是当过厅长吗?给省里反映反映,要不然给县里说说也行?李栓娃心头隐隐作痛,但不敢应承,这事儿大的没边边,他根本管不了。

  (七)

  李栓娃决定回省城去。不是他不想在老家种地,而是自己觉得他不配种地。听了在街道上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的感叹,李栓娃方才醒悟,自己不是农民。尽管他热爱土地,精于耕作,只要给他一块地,他完全可以耕种得有模有样。但用时髦话说,那是“作秀”,和他在农科所观光园看到采摘蔬菜的没什么两样。采摘者体验的是农业生产的局部过程,而他体验的是全部过程。这种体验走向了农耕意义的反面,也当然不再是享受,而是亵渎。

  回省城之前,必须把刘师托运来的粮食种子送给可靠的人。这东西在城里除了招引老鼠遭人嫉恨外别无用处。思前想后,李栓娃觉得只能留给社德,准确说是留给社德媳妇这个被社德称之为“二货”的真正庄稼人。

  侄儿社德打工的工地要赶在冻期到来前结束工程,活赶得紧,社德吃住都在工地上,已经多日没有回来了。李栓娃去过社德家里几次,也没有见到社德媳妇。街道上晒太阳拉闲话的老头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全村就数她最忙,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

  粮种交不出去,李栓娃就不能无牵无挂地回省城,而一旦决定回省城心里就十分毛躁。家里呆不住,李栓娃就去地里转,人跟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梁河湾,远远看到一个瘦弱的身躯孤孤单单地在地里忙碌着。不用说,那人就是社德媳妇。白菜收了,也入窖了,地里还有什么活可干呢?走到近处,李栓娃这才看清楚她在挖地,用镢头挖一阵,再用铁锨清理挖虚的泥土砂石。她在挖什么呢?走到旁边,李栓娃看到社德媳妇在挖一条并不算小的排水沟,至少1米宽80公分深,走向是从地头挖到河边,至少要挖一华里。社德媳妇挖水沟用意显而易见:把从河堤溃烂处汹涌而出的洪水尽可能地导入河道下游,把冲向她整治出的这一片地里的砂石尽可能拦住。这等于在以前筑起的石头屏障上又增加一道防线。李栓娃很佩服她的睿智。

  冬日的太阳是煞白色的,给人温暖仅仅是个象征。李栓娃穿着棉衣棉鞋,戴着棉帽和棉手套仍觉寒冷,而社德媳妇上身只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秋衣,毛衣和外套早已摔在地头的塄坎上——是火热的劳动给了社德媳妇浑身热量。挖这样的排水沟很累人,不是女人干的,也不是一个人干的,至少得两个人,一个人挖,一个人铲方才会轻松。李栓娃捡起铁锨跟在社德媳妇后面铲。她挖得很投入,全然不知,挖了一阵子转身找铁锨时猛然发现李栓娃,惊叹道:三爸,你咋来了?

  你挖,颇烦了,咱们换换。李栓娃说得很平和,埋头铲着社德媳妇挖虚的泥土砂石。

  麻烦你了,三爸。让河水把人整得没办法么。社德媳妇眸子里流露出感激。李栓娃无言以对,身材羸弱的社德媳妇为拯救几分良田表现出来的顽强,使他感动,又使他隐隐心痛。社德媳妇是女人,是初长成人的一双儿女的母亲。她应该悠闲地为娶媳嫁女缝被子绣枕头,无论如何不该从事如此沉重的体力劳动。

  因为有砂石磕绊,挖得艰辛,铲得也不容易,半天时间进度不到1米。社德媳妇放下镢头,却没有回家吃饭的意思,从一个军用挎包里掏出两个塑料袋,一个里面是几个冷馍,一个里面是用大小式样不一的饮料的凉开水。社德媳妇递给李栓娃一个冷馍一瓶凉开水,让他先充充饥回家吃饭,她吃完馍喝点水挖到天黑再回家。这冷馍和凉开水就是社德媳妇的午餐,社德媳妇吃得,李栓娃也吃得,吃完了一起干,肚子饿了一起回家。

  吃着冷馍喝着凉开水,社德媳妇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社德媳妇心里也有一本账,她说,不要小看这半亩开荒地,一料子白菜就能卖1000多块,吃了的送人的还不上算。今年冬季排水沟挖好了,明年还可以多种一料早玉米,少说收个千把斤。社德媳妇眼睛是明亮的,流露出几分满足。李栓娃试探性地问道:你就没有盘算种地划算,还是打工划算?社德媳妇说,不是划算不划算的事情。民国年间,社德媳妇的爷爷在兰州城里生意做得很大,后来遇到灾荒,手头有大把大把银元,却在偌大的兰州买不到粮食。举家一路向西逃荒,爷爷褡裢背着300多块银元,依然买不到粮食,最后让银元累死了。后来奶奶跟着乞丐学会了掏黄鼠窝,用从黄鼠口里夺回的粮食救了母亲的命。母亲临死前留下两道遗嘱:一是在她死后不要按老规矩往嘴里塞硬币,塞一把麦子;二是要把女儿嫁给受过饥荒,会过日子的人家。她嫁到老李家,就是听说老李家曾因为饥饿往外送过两个儿子……

  三爸,给你说实话,第一年洪水冲了梁河湾,我觉得就像天塌下来。社德媳妇说,后来一想,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河水年年冲,我就年年整治。

  ……李栓娃没想到社德媳妇祖上受过如此坎坷,她刻骨铭心地接受过这样的家教。

  社德媳妇说道来劲了,就有些没完没了,像是给李栓娃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要出远门打工,我就不让你去,种地家里没个男人哪里行?你要多卖粮,我就不让,仓里不存三年收成,那就不叫过日子。你要拉着我一起去打工,我就不去,地里的活只要上心,一年四季干不完。钱再多也没用,我爷爷让银元累死了也买不到粮食……

  无疑,社德媳妇在数落社德。有理没理不好评说,但李栓娃觉得粮食种子托付给她更加放心。社德媳妇进老李家门快30年了,就因为小气吝啬,说话做事不会拐弯,李栓娃从没有认真打量过她。没想到,社德媳妇竟是如此可爱,李栓娃有了几分自责。

  (八)

  李栓娃向老干处挂电话要了车,就等着社德两口子来拉粮食种子。这天李栓娃决定回省城,比最初的打算回去的日子推迟了20多天。他不忍心看着社德媳妇一个人挖排水沟,天天去帮忙。排水沟一天比一天难挖,进展只有三分之一。冰冻期到来,社德县城的工地收工了,社德年轻有力气,有他参与,排水沟挖起来会更快些。

  左等右等,等不来社德两口子,李栓娃去社德家,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倒着五六个口袋粮食,社德媳妇坐在上面,和社德吵架。

  不能卖就是不能卖,你再凶我也不卖。社德媳妇誓死护卫着粮食。

  不卖粮食拿啥给娃在县城买房子?社德急得直搓手。

  那我不管,休想给粮食打主意!社德媳妇摔出狠话。

  社德也不示弱:你满嘴胡拌哩,县城不买房,娃咋结婚,你说!

  ……社德媳妇急得说不出话。

  你说!你说!你咋不说了,嘴叫驴踢了?社德步步紧逼。

  我说啥?我说啥?一年你有几天顾庄稼活?还有脸卖粮食?你在县城给人家盖了五年商品房了,咋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

  ……这回社德噎住了,猛然发现三爸,如同见了救星,三爸你给评评理……

  还好意思让三爸评理?社德媳妇认定李栓娃会向着她。

  社德一说,李栓娃全明白了,是为儿子在县城买房子的事。前一阵社德吃住都在县城工地上,一有空闲就去看楼盘,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套二手房,65个平方,要价30万,比一手商品房便宜5万多,但要一次性付款。社德拿出全家所有积蓄也就10万,又东倒西借凑了15万元,还有5万元缺额。仓里有三年粮食收成,留下两口子新麦下来前的口粮,其余的卖掉勉勉强强能凑5万。可社德媳妇坚决不同意卖粮食,说家里啥事社德都可以说了算,就是粮食要由她。

  社德两口子固执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祈求,都希望李栓娃支持自己。李栓娃十分为难,半天不知说啥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就为5万块钱?三爸给你!

  是给,不是借。李栓娃说得明明白白。李栓娃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句十分干脆的话,却同时引起社德两口子不满。

  看,让我猜对了。我知道你一知道买房缺钱就会给。我不给你说,就是怕你给钱。乡下人过日子要有过日子的打算,不能靠向亲戚六人伸巴掌。社德的话很有骨气。

  社德媳妇也不赞同李栓娃出钱,就连社德借钱也有看法:农民么,有多大虮子生多大虱。自己折腾不了的事就不能硬撑!

  李栓娃还没有想好怎样应答,社德又朝媳妇开火了:你还说这话?要不是你用家里那点地盘扯我,我到大城市去打工,一天是县城两三倍,县城的房子早买下了!

  你在北京打工能在北京买房才是本事,你在上海打工能在上海买房才是本事。在大城市打工,在小县城买房,算啥本事?亏你说得出口!社德媳妇明显横了起来。

  你能,你能!成天在地里刨金子哩,没见你在县城给娃买套房?

  社德这么一说,社德媳妇也有自己算账法:茄子是茄子,辣子是辣子,你甭胡咬。我在地里刨金刨银你管不着,在村子给娃拾掇一院屋子,连账都不塌。

  ……

  看来这两口子架还要吵下去,反正也劝不住。恰在这时,街道上有汽车响,是单位的车来接李栓娃了,李栓娃乘机退出了社德家的院子,坐着小车回省城了。

  回省城路上,李栓娃先是愤懑,嫌社德两口子不给他面子。毕竟是你三爸嘛,都答应给你们钱了,还疯狗一样咬,太不像话了。气消了,李栓娃琢磨侄儿两口子吵架情由,不免有几分好笑。农民就是农民,有啥都摆在面上,红口白牙;夫妻就是夫妻,狗皮袜子没反正。

  李栓娃笑了,笑出声来。驾驶员有些莫名其妙,问:厅长你笑啥?李栓娃说,这戏唱得好!车进省城,车速减慢,车外飘进秦腔戏《三滴血》中糊涂县官晋信书的唱段:

  (白)你二人都有理呀……

  (唱)两造讲的都有理,

  本县心中有主意。

  向陕西行文查仔细呀,

  来回还要费时机。

  书传滴血应汲取,

  真假自分不用疑

  ……

  晋信书是个县官,判案胡扯哩;你的职务相当于道台,官比他大,处理问题的水平肯定比他高。驾驶员在拍马屁。

  不一定哦。人家晋信书是瞎主意也罢,臭办法也好,手里有招,我却提着裤子寻不着腰……李栓娃有些惆怅。

  几句闲聊,驾驶员分了神,一时找不到路径,停下车来。驾驶员说,一个月前他来这里,这里还是一片荒滩,说建设就建设,如今楼房都盖了三层了。

  驾驶员感叹城市建设变化太大了。

  是呀,城市建设变化确实大。李栓娃想,梁河湾排水沟200多米的进度,他和社德媳妇可是挖了快一个月呀……

  (九)

  在省城的家里仅仅呆了3天,李栓娃就意识到回来就是一个错误。与老家的农家小院比,城市的居所简直就是鸽子笼,压抑得及其难受。睡惯了老家的芦席热炕,再睡鸽子笼里的席梦思,老觉得人是蜷缩的,无法舒展。尤其令李栓娃无法忍受的是室内的暖气,一天到晚22°,沉睡一般的温暖,使他成天昏昏欲睡。到街上散散步吧,好像整个城市都在只争朝夕地搞建设。楼房有拆的,有建的;马路有拓宽的,有加铺柏油的。城市变成了大工地,空气十分浑浊。

  农科所回不去了。老家也回不去了。城里的鸽子笼又呆不住。街道满是灰尘。能去哪里呢?

  李栓娃朝老年人多的地方走,来到了小区老干支部。四间屋子有三间在争吵,为了一手牌、一个棋子或一首歌曲某一句的唱法。只有一个屋子是安静的,李栓娃走进去一听,原来是一个老人小声讲述一个黄色段子,其他老人们洗耳恭听。李栓娃一进去,讲的不敢讲了,听的也不敢听了,气氛尴尬了。李栓娃虽是退休干部,但属于副厅级,他们多少有些敬畏。李栓娃要退出来,却有人拦住,让他讲回老家的新鲜事。李栓娃说没有新鲜事,都是烦心事。几个老人说烦心事也讲讲,讲出来你好受,大家也长长见识。李栓娃讲了侄儿社德给他算的账,村里的老头老太太的感慨,梁河湾的荒凉,还有社德两口子吵架的情由。大家听了感到寡然无味。李栓娃只好悻悻然离开这个屋子,真后悔干嘛要讲这些?

  李栓娃刚出屋子,一个瘦高个老干部跟了出来,说,梁河湾治理属于荒地复耕,农业厅三处有这笔经费,可以争取争取。瘦高个老干部还说,年初他给自己老家争取过,拨了15万,村里人很感激他,给他送了好几次烧鸡呢!

  对呀,这些小事找找处长估计不难解决。第二天,李栓娃早早来到农业厅找三处处长,处长很和蔼,也很客气,听了李栓娃诉说,又当面看了材料,惋惜地说,按道理他批个十几万没问题,可这钱暂时还不能批。一是今年的专项经费用完了,二是不修河堤复耕了也没用,汛期一到农田还要毁坏。修河堤归水利厅管,得先向水利厅争取维修河堤经费,修好河堤后才好复耕。李栓娃又跑水利厅,去过五次后终于见到负责这事的处长,那处长说,按理说这么小的河河堤还轮不上现在修,本省前些年几条干流河道毁坏田地上万亩,才修了一半呢。如果那个叫梁河湾的地块确实对于当地农业发展很重要,可以由农业厅牵个头,他们配合搞个调研,然后制定一个河堤修复和土地复耕一体化方案,一次性解决问题。李栓娃觉得在理,就去找农业厅三处处长,三处处长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不过河堤溃烂在先,田地毁坏在后,这个头应该由水利厅来牵。李栓娃又来水利厅找那个处长,那个处长说,修复河堤目的是复耕农田,复耕农田是关键,这头应该农业厅来牵。李栓娃再找农业厅三处处长,三处处长无可奈何地说,按理这事的确应该由水利厅牵头,但李老是老领导,这头他们牵。不过今年调研课题已经全部完成了,要等到明年列入调研课题,然后排队立项,立了项就没问题了。李栓娃最关心资金何时能下拨,处长说,从调研到立项一般要三年,最快也要两年。李栓娃彻底明白了,他们在踢皮球。李栓娃气上心来,要找厅长说理,办公室的同志说,厅长出国考察现代农业去了。李栓娃问啥时候回来,办公室的同志说,至少还要半个月。李栓娃摇了摇头。办公室的同志说若有重要事情,麻烦李老写个材料,厅长一回来他就呈给厅长批。李栓娃转身就走,心里怒骂道:什么玩意!

  妻子是给李栓娃洗衣服时发现那份关于梁河湾复耕的材料的,看完后一整天没有吃饭。到了晚上入睡前才诺诺地问李栓娃:老李,梁河湾真的荒了吗?李栓娃很震惊,原来妻子一整天茶饭不思是为了这个。李栓娃说:我还以为你把农村都忘光了呢!妻子抹起了眼泪:哪里能呀。我可比你在农村生活的时间更长呀!妻子告诉他,这么多年其实她在城里活的也挺压抑的。以前李栓娃在农科所,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她要忙着伺候儿子吃、伺候儿子穿,接送儿子上学,儿子上大学后自己一下子没有了着落。为了打发时间,她学过太极拳、练过健美操、舞过剑,还去老人会学习过画画,无论学啥,自己舞弄起来都像杂技团狗算算术熊骑自行车那样别扭——她学不来城里女人的做派,差点都快急疯了。后来麻醉她的依然是忙碌。儿媳生了孙子,儿子两口子在单位工作忙,她又有了做不完的家务。现在孙子一天天长大,没有着落的日子也快到了,她想着就恐慌。前一阵子,李栓娃回农村去了,她还想,等孙子上高中她也回老家和李栓娃一起种地,没想到李栓娃又回来了,她很失望。

  不是没有共同语言,而是缺乏沟通。那一夜,李栓娃和妻子聊着农村的事,一直讲到下半夜。再提回农村种地的事,李栓娃说了好像有点作秀的感觉。妻子恼了,骂李栓娃驴死了架子还不倒,以为自己还是厅级干部呢!把自己当农民不就完了。实在不行就算给社德帮忙种地,图个浑身舒坦,除了口粮啥都不要。

  妻子骂得痛快!李栓娃就像洗了热水澡,大彻大悟了。对,自己就是个农民,不是挽救农业的救世主。

  回去,过两天我就回去。李栓娃对妻子说。

  后来,李栓娃很快就入睡了。

  (十)

  李栓娃再次回村子没有让单位派车,在县城下了火车坐班车回到村里。回家第一件事当然还是烧炕,李栓娃用柴火把炕桶塞得满满的,点着后狠劲地搧火,黑烟噗噗地冒出来,刹那间遮住了半条街道。李栓娃要把炕头烧得滚烫滚烫,炕不烫就很难除去潮气。多日不睡,土炕容易返潮。

  烧好炕,李栓娃拍打了身上的灰土,仰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浓浓的烟雾在微风中翻着浪,打着滚,徐徐飘散,慢慢变薄,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入到空气之中无踪无影了,除了些许呛味,有谁还知道李栓娃曾经闹出过这么大动静?

  烟雾散尽没多久,社德媳妇第一趟端来一盆热水,供他洗漱;第二趟端来一个漆木盘,漆木盘上是一碟炒白菜,一碟凉拌萝卜丝和一碗玉米糁子。天冷,玉米糁子结了皮,李栓娃挑开皮,玉米糁子里悬浮着密密麻麻的黄豆。玉米糁子里的黄豆本应是个点缀,但在这只碗里黄豆却占了主角。

  下这么多黄豆子……李栓娃仰头看社德媳妇,这才发现社德媳妇的眼睛是红肿的,你咋了?

  没事,三爸。社德媳妇转身端起李栓娃洗漱过的水,进屋子打扫卫生。

  ……

  李栓娃这顿饭吃得并不香甜,放下碗时,社德媳妇从屋子里端出了一盆浊水,眼光木木的。李栓娃继续问:

  到底咋了?

  社德赌输了3万多,我说了他几句,他就背着铺盖去广州了。社德媳妇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李栓娃递给她一把椅子,让她坐着慢慢说……

  社德媳妇说,自从李栓娃回省城,社德就和她赌气,不帮她挖水沟,也不干家务,成天在家里睡大觉,后来就早出晚归。她问社德成天到底忙啥。社德说他找钱去了。等讨赌债的找上门来,社德媳妇才知道社德那些日子天天在赌博。

  一年四季爬五更起半夜到县城打工,也就挣个不到2万块。这下可好,几天时间在赌桌上输了3万多。社德媳妇终于没忍住,落下了眼泪。

  ……李栓娃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社德媳妇,怒骂了一声,这个短寿……

  晚饭后开始给社德挂电话,直到夜里十一点才挂通。接上电话,社德只是嘿嘿地笑,他知道李栓娃要骂他,倒也乖觉,抢先承认错误:三爸,我错了。我不该去赌。

  你爱赌赌去,广东离澳门近,听说那里有个赌城,有多少羊都能赶到沟里咯。

  李栓娃正话反说,一本正经,社德就不敢嬉皮笑脸:三爸你放心,在这边我踏踏实实挣钱,过两年就能在县城买房子。这一阵侄儿干了两件丢人事,一件是买房不该打媳妇主意,一点男子汉的气魄都没有!粮食是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么。一件是不该鬼迷心窍去赌博,给先人丢下脸了……

  与社德通罢电话,李栓娃心里舒服多了。侄儿是买房缺钱逼急了才去赌博的,虽然输了钱,但又立即清醒了。从社德电话里李栓娃听得出,社德现在工作收入不错,一天干12个小时,除了吃喝能落130块;春节期间工地也不歇息,每天50元补贴。按照这个收入,社德在广东再干几年,在县城买房的压力要小得多。

  第二天一大早,李栓娃和社德媳妇一起去挖排水沟。李栓娃给社德媳妇说:我已经骂过社德了,以后他不会再赌了。社德媳妇鼻翼一颤:简直是个毛牛头!就不再提社德。李栓娃猜想,社德肯定昨夜给媳妇挂电话认过错了,要不然社德媳妇态度转变不会这么快。

  ·李栓娃回省城期间,社德媳妇又将排水沟掘进了近100米。现在又有了李栓娃帮忙,只要不下雪,春节前排水沟应该可以挖完。但社德媳妇并没有这么乐观,她说春节前她还要赶彪角镇的单日集卖白菜,这样等于挖排水沟的时间少了一半。去彪角要比去县城多出15里路,且彪角是隔日集,不像县城天天有集人又多,李栓娃便问去县城卖白菜不是买者更多,卖得更快?社德媳妇说,县城买菜的大多是城里人,爱挑剔,好好的一颗白菜捏揣来捏揣去,白菜帮子掉了一层又一层,看了心痛得不行,人家还不见得买。彪角镇的集是乡下人的集,只要价格公道看了满意,乡下人就买。

  李栓娃并没有因为社德媳妇要赶彪角镇的单日集卖白菜而懈怠排水沟的挖掘。无论是双日和社德媳妇一起挖,还是单日自己一个人挖,他都干得起劲。真正拿起农具,李栓娃不会像妻子讲的那样只是图个舒坦,而是变成了一种希冀和憧憬。他期望通过自己的一份努力,让河水不再侵犯社德媳妇整治出的那块白菜地,并期望来年那片地里能多种一料早玉米,甚至在幻觉里看到了早玉米吐缨迈红的迷人景色,嗅到了早熟玉米乳汁般的香气……

  社德媳妇在腊月二十四那天卖完了最后一架子车白菜,按照她的火焦性子,腊月二十五一大早就会去挖排水沟。但李栓娃一个人挖到上午,却没见她的人影。李栓娃不免警觉起来:社德媳妇会不会出啥事情?昨天在集市上和人吵架了,丢钱了;还是昨晚蜂窝煤炉子没封好,中煤毒了……越想越担心,李栓娃心急火燎地向社德家赶去。

  社德媳妇坐在炕沿上,哭丧着脸。李栓娃问她到底出了啥事,社德媳妇一句不言。李栓娃一再催问,社德媳妇掏出手机,翻出一条短信递给李栓娃,头一歪伏在被子上压着声音哭了出来:三爸,你说我今后咋见人呀……

  短信是社德女儿昨夜发给母亲的,内容很简单,但足以捣碎一个传统母亲的心。因社德女儿的男朋友家难以满足社德提出在县城买房的要求,就不敢提结婚的事;但他们一年前就在东莞租房同居了,很快女儿怀孕了,近期就要临产。这种事女儿在电话里说不出口,只得发短信给母亲。

  我咋敢给社德说呀,成天在工地上爬高爬低的……社德媳妇呜咽道。

  生小孩可是把脚翘在棺材板上的事哟,万一有个闪失可咋办呀……社德媳妇担心女儿安危。

  你还是去东莞照顾照顾……李栓娃想不出该如何安慰社德媳妇……

  (十一)

  刚过正月十五,李栓娃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老家——在省城,他实在受不了无休止的各种袭扰。

  李栓娃是腊月二十五下午把社德媳妇送上南下广东的列车后回到省城家中的。他真佩服省委老干局的情报工作,刚进家门,一份关于邀请参加次日下午省委老干部新春座谈会的请柬就送到了家。送请柬的女同志十分忠诚,对李栓娃退休后的生活也十分了解,说服李栓娃参加座谈会的言辞十分恳切,仿佛只有像李栓娃这样有深入调查的老同志才配参加这样的会议,其他人只是个陪衬。李栓娃决定参加,且不敢丝毫马虎,又把当初给省农业厅三处准备的材料梳理了一遍,增加了以侄儿社德子女结婚县城买房为由头的农村畸形消费问题。会上,别的老同志基本围绕着自身需要解决的问题发言,比如呼吁离退休干部住院自费药纳入报销范围,在省直机关食堂享受同级在职干部待遇、凭离退休干部证在景区免费如厕问题,等等,往往是一人发言,众人附和,好像要逼着主持会议的领导现场表态。李栓娃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听得昏昏欲睡。会议快结束时,主持人突然想起李栓娃似的,让他发言。李栓娃对这样的会议已经失去信心,就把自己准备的发言稿大意讲了一遍。李栓娃的发言当然不会在这样的会议上引起共鸣,主持人也没有予以评说,会议在李栓娃发言后就草草结束了。次日,省报登出消息,对这次会议作了轻描淡写的报道,没有实质性内容,像是只为体现参加会议的在职领导姓名,压根和离退休老干部没有任何关系。

  两天后,省城的一家晚报在民生版刊登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某退休厅级干部回原籍炒房,小县城房价两年涨三倍》。这篇报道若有所指,不点名的指责了李栓娃。炒房?李栓娃一头雾水。他除了省城本单位家属院一套90平米的房改房和老家父母留下的一院老宅,别无任何房产。炒房又从何讲起呢?李栓娃一连三天挂了20多个电话,终于找到了撰写那篇报道的记者,记者满不在乎:这话是你那天会后对记者说的呀!李栓娃绞尽脑汁回想,忽然想起,那天会后有记者问了农村人在县城买房的问题,李栓娃按照事先准备的稿子,详细说明了有关情况后,记者又问了两个问题:一是既然您侄儿卖不起房,您是否可以资助?李栓娃说当然可以。另一个问题是,以您观察,你们老家县城近两年房价涨了多少?李栓娃说,三倍有吧,具体是多少我也说不清楚。就这两句话,让记者颠倒了顺序,歪曲成自己回原籍炒房导致小县城房价暴涨的失实报道。李栓娃再给记者挂电话,记者轻描淡写地说:是吧?等春节后上班后更正一下。春节收假后晚报又有新消息,李栓娃看了哭笑不得:本报2月13日刊登的《某退休厅级干部回原籍炒房,小县城房价两年涨三倍》一文引起读者再三追问,本报将继续追踪,适时做后续报道。

  明明是失实报道的受害者对缺乏良知的媒体和从业者责任的责问,却变成读者对这一问题的饶有兴趣的再三追问。李栓娃怒不可遏,电话挂到省委宣传部讨要说法,有关负责同志看似十分负责,却提出两个让李栓娃更加难以接受的解决方案:要么组织媒体对李栓娃进行重新采访,然后如实报道,以正视听;要么请李栓娃到省纪委开一张自己并没有违纪炒房的证明交给报社,予以彻底更正。去你娘的蛋,这两种方案李栓娃任何一种都难以接受。

  妻子劝解李栓娃,如今的报纸说是重视宣传民生,其实都是挂着羊头卖狗肉,何必当真。李栓娃翻阅了省城一些报纸有关民生版块的报道,果然如此,无一例外关注的都是城里人生活或看似有炒作价值的话题,几乎没有一篇写普通农民生产生活的文章。

  (十二)

  回到老家李栓娃继续挖排水沟,一个人挖得的确很辛苦,但也充实。白天埋头挖一整天筋疲力尽,晚上回家洗个澡睡觉踏实。

  社德媳妇说了,等女儿坐完月子,他就把小外孙带回老家照顾,转眼进入农历二月,却依然没有回来。李栓娃一时窦疑重生,该不会出啥事吧;又转念一想,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女人生产都上医院,有医生照看,应该安全。李栓娃猜想,可能是侄孙女一时舍不得亲生骨肉罢了。

  社德媳妇终于在一天晚上挂来电话,委托李栓娃尽快把家里粮食全部卖掉,把钱打到指定账户上,她在那边急需钱用。社德媳妇屯的粮食能卖近五万元,要那么多钱干啥?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社德媳妇闪烁其词:没事,就是东莞这边小宝宝奶粉、尿包什么的,都挺贵的,很费钱。社德媳妇的话显然骗不了李栓娃。李栓娃从耳边拿开手机一看,显示的号码不是东莞,而是广州,便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不在东莞!社德媳妇在电话那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社德媳妇自从收到女儿短信就盘算,要不要把女儿的事情告诉社德,从到东莞到女儿生下小宝宝,再到春节、元宵,社德媳妇一直举棋不定。社德几次电话挂到她的手机上,她始终也没有暴露自己在东莞。转眼小宝宝快到满月了,社德媳妇惆怅起来。女儿未婚先育千错万错,但小宝宝是无辜的,难道让这个小生命一生下来就替人受过,在没有任何喜庆气氛中度过极具纪念意义的满月?女儿固然干下丢人事,刚听说确实不好受,但看到小外孙的可爱,气至少消了一半。社德媳妇拿自己的接受过程类比,觉得社德也应该如此。于是给社德挂电话,说女儿那边有事,让她过去关照一下。社德请了假就从广州赶到东莞,到了女儿出租屋,看到媳妇抱着一个婴儿,女儿额头裹着红布,桌上摆着各式菜肴和饮料啤酒,啥都明白了,一下子怒火中烧,骂了声:“简直把丢人当喝凉水哩”转身就走。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社德回到广州第二天上班,就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身上左臂和右腿骨折,颅内出血。后经医院及时抢救,命算是捡回来了。具体能治到啥程度,至少要住院治疗三个月方有结果。工程队医疗费缴纳时断时续,从出事后就从东莞赶到广州照顾的社德媳妇情急之中,想到了卖粮……

  ……李栓娃脑袋嗡的一声涨了,社德现在没事了吧?

  勉强……能……讲话。社德媳妇抽泣着说罢,接下来就是社德的声音:栓(三)……爸,娥(我)……没系(事)……

  李栓娃心里念叨着谢天谢地,但还是落下了两行老泪。难受了好一阵子,李栓娃擦干泪水,给妻子挂电话,交代她明天一大早给社德媳妇账户上打10万块钱,社德出事了,救命要紧……

  李栓娃再次打起精神去挖排水沟,是又一次接了社德电话后的事情。自从得知侄儿社德出事住院的消息,李栓娃一连十多天打不起精神,总是恍恍惚惚。尤其是夜深人静,他老是睡不踏实,最初老梦见社德血肉模糊的身影,后来二哥栓牢的幻影,娘的幻影,季娥嫂子的幻影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腾……烦躁驱之不去,李栓娃就爬起来一根接一根抽烟,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农民呀农民……李栓娃很想去广州看看社德,但自己这样的精神状况,又怎能出得了远门呢。

  在焦虑伤心中煎熬了十多天,李栓娃再次接到了社德电话,言语明显清晰了许多,人也开朗了,看来接下来恢复的主要是骨肉。社德在电话里说,等再好一点他就和媳妇回来,一起种地,一起料理家务,再也不出去打工了。现在想通了,儿女自有儿女福。现在他们都大了,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李栓娃听罢甚是宽慰,却又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排水沟终于挖通的那天傍晚,李栓娃扛着镢头铁锨往回赶,远远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小车,走近一看是省直机关的小车,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背手站着车旁。

  你是李厅长吧?

  你是……

  来人介绍说他是省委农办的马处长,在家门口等李栓娃很久了,挂了多次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

  李栓娃下地干活从来不带手机,他认为带着手机干活就不像农民,像在摆谱。看到农村墙壁上刷写的“手机就用移动卡,一边耕田一边打”这样的宣传标语,李栓娃觉得有几分滑稽。试想,犁地的农民一只手把手机捂到耳朵上,一只手扶着犁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地里行走,至于嘴嘛,就更忙了,不仅要和人通话,还要吆牲口,这样三心二意手忙脚乱的耕种场景该是多么滑稽可笑。

  李栓娃没有解释手机没人接听的原因,直截了当地问马处长找他啥事。马处长说省委农办何主任明天要来本县调研三农工作,李栓娃是本县人,近段时间一直呆在农村,掌握了不少情况,何主任想邀请李栓娃一起调研,听听李栓娃的感受和想法。

  不去。李栓娃几乎不假思索,断然回绝。

  李厅长还是屈尊一下吧。马处长苦口婆心地给李栓娃做工作。他说,本县是周王朝肇基之地,殷商末期周先祖在此教民稼穑,开启了中华民族农业文明的先河。了解和推动本县农业发展,对于全省乃至全国都具有典型意义……

  马处长的话还没说完,李栓娃已经开始烧炕。柴火有些潮湿,炕眼里冒出的滚滚黑烟不是飘上天空,而是顺地溜。一个烟浪又一个烟浪十分迅猛地扑向马处长,马处长躲闪不及,被呛出一连串咳嗽,慌忙躲到了小车里。烟毕竟是烟,十分轻渺,一阵轻风吹过迅速散去,马处长的小车依然稳稳地停在街道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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